第144章(朝天阙 · 六)
衡巷生2019-11-20 13:513,470

  小厮默默奉上两盏添入红枣、炒麦芽一同煮出来的热茶,而后便无声退下;梅百户端着盏托,专心呼着滚茶所蒸腾的热气,并无任何表态的意思。来客却仍不气馁,继续加码道:“晚生虽才疏学浅,但也敢夸口,来年春闱,至少可得进士出身。”

  话音尽落,东道主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回复道:“柳孝廉既有此等信心,又要走这门生的路子,何不携诗文拜谒名士大儒,反而到梅某这恩荫的六品武官舍内自荐,岂不是明珠暗投。”

  “百户之言实在过于谦逊,晚生今日之举不正是良禽择木么?”柳因高高端起盏托,点着托下的三枚矮足,大胆游说道,“如今朝中的局势,正如这盏托之足。以定国公、内阁首辅为领袖的勋贵元老一派,以慎昭仪母家为首的李党,以及内阁次辅所牵连的奉昌乡党,此三家各自皆想争得从龙之功……”

  “孝廉慎言。”冯阿嫣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措辞十分严厉,“妄议立储之事,孝廉不知梅某是在仪鸾司当差的么?”

  “晚生不仅知晓百户出仕于仪鸾司,更知道梅百户您外放三年有余,甫一归京便再入都指挥衙门,除却赏赐给内眷的安置银子外,并未见擢升。恕晚生斗胆推测,大军自南魏班师回京后,今上必将着手组建平山王与京畿王两位皇子麾下之亲卫,届时百户高升何处,何处便是君心所向罢?”一口气吐罢来访意图,柳因隐隐有些晕眩,“晚生不敢奢望从龙之功,只求身为奉昌郡治下,己身与族中能不牵连谋逆之过。”

  他在赌,赌梅其荏的确如他分析的那般,是这大兴城里的肉食者中少见的通透人;赌自己推测无误,这一席话也说到了点子上;赌对方需要自己这种人手,且不会因忌惮而弃用他。

  押对了,只要能顺利走出科场大门,前途便是一片光明;押错了,莫要说科场大门,他怕是难以活着走出牢门。

  对于组建亲卫一事,冯阿嫣心底有同样的猜测,这也是她白日里婉拒了那几席应酬的真正原因。但柳因的出现全然不在她意料之内:一个尚未得中进士的举子而已,真个能凭一己才智揣测到圣意,并藉此前来投靠?的确有这个可能,但同样也得警惕他背后是否另有指使。于是梅百户只冷漠地“哦”一声,叩了叩桌子:“如此,孝廉还有什么旁的要说么?”

  眼见得两名心腹老仆应声而出,虽两鬓斑白,身上却透着一股子上过战场戍过边才有的杀伐气,拿下他这等文弱书生绰绰有余。柳因心知再不露底就再没有露底的机会了,于是简明扼要道:“甘泉寺里有人扮成僧侣暗中兜售考题,只卖与奉昌郡举子,需籍贯证明并同乡三人作保。”

  梅百户抬起左手示意,二老仆便同来时般迅速隐入暗处:“柳孝廉这是在断旁人的前程啊,不怕因此得罪同乡么?”

  柳因神色镇定依旧,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察觉举着盏托的手指有些发僵。他小小地抿了一口热茶水来定惊,顺势放下茶盏,认真且诚恳地答对道:“先不说真正腹有诗书之人根本不必参与舞弊,更何况,如今晚生实名揭发,本届舞弊之同乡不过是剥夺功名、罚科五届,尚有重新进学的机会;若晚生也跟着装聋作哑,来日福国公落败,此案一并追责之时,诸同乡恐怕皆要因此性命不保,甚至祸及家人……孰优孰劣,百户自能决断。”

  “你就不怕,梅某或许会将你扭送到福国公府上?”武官直视着柳因双目,面孔同语气骤然阴森起来。

  “百户日后乃是平山王中卫之佐贰,”见梅其荏如此质问,这举子反而觉得背上一轻,遂毫无保留地坦诚了自己最终的推测,以最终博取对方的信任,“如何会包庇福国公之恶行?”

  别的不知道,态度倒是很坚定。冯阿嫣心下有了计较,神色重新温和起来:“今日之事,大殿下回京之前,梅某承诺不会泄露给任何人,孝廉大可放心。虽说孝廉有实名揭发的勇气,梅某十分欣赏,但暗箭总归是难防的,也还请孝廉口风严密些,不要再对旁人提及。”

  “百户所言极是,晚生必定谨记在心。”欣喜之余,柳因却觉得好像差了点儿什么东西,待目光触及到桌案上的食盒,这才记起来,自己为了讨好梅百户,还带了礼物,对方要不收,他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那这点心……”

  “梅某替内子谢过孝廉。”盒子里应当是师兄之前提过的那个琼霜羹吧?冯阿嫣双手将食盒挪到自己面前,笑容多少较方才真切了些,“下不为例。”

  东边小跨院里,庭中立着一株枝干虬然的骨里红,深棕的花萼里隐约透出一抹朱色,稍儿上挑着些白雪,在明瓦灯笼朦胧的光亮下显得十分晶莹可爱。裹在一领厚斗篷里,赵寒泾背倚廊柱坐在木阑干上,手里端着个瓷碟,碟子里所盛的正是一枚用琼霜制成的梅子羹。

  “原以为要等过几天伤好了再去买,结果还是开售当日便吃到了。”酸甜的梅子刚好缓解了晚饭时大鱼大肉所带来的油腻,赵郎中促狭地玩笑道,“果然跟了百户就是有口福。”

  冯阿嫣也裹着斗篷坐在他身旁,手里同样端着点心碟子:“那食盒里有四样点心,梅子羹、牛乳杂果羹、牛乳松仁羹、豆浆羹,每样且装了六截小竹筒,拢共二十四筒,剩下二十二筒都冰在厨房后头的小冰窖里,你要吃的时候叫人拿过来就好。”

  “好啊好啊,”想起点心是怎么来的,小郎中不禁又有些失落,“你最近又要很忙了吧,好不容易放个年假,结果又上赶着来活计。”

  她一勺子把牛乳杂果羹给拦腰切成两半:“也不会多忙,就是不得不去给几位官长拜年而已。这件事我可不打算自己出面,况且我现在也不够格。你还记得褚参知么?”

  小郎中的面色瞬间冷漠起来:“那个剑修?”

  “对,褚参知的父亲是现任定国公,也就是柳因方才所说的,勋贵元老派的首领之一。定国公和首辅徐阁下的私交不错,也是一同支持礼大殿下为国之副主的,舞弊一案由这两位出面的话,想来内阁中怕是要更换一任次辅阁下了罢?说起来支持福国公的正是奉昌乡党啊,他们人太多,我可不敢直接招惹。”梅百户老神在在地舀了一匙牛乳羹送到口中,“唔,味道果然不错。”

  说的也是,出头的椽子先烂,但要是铁椽子那可就另当别论了:“那,那个柳因?”

  “派人跟着他了。他一进门的时候李叔就亲自去查了,还真查到了点儿东西。我现在倒有些相信,这柳孝廉的背后并无指使,只是他自己胆识过人,又有野心,这才来了今儿个这么一出。”她嚼着点心里用牛乳泡发的桑葚干儿,一副心情颇佳的模样。

  头一次听到阿嫣这么直白地夸奖一个外人,他不由得把脸从点心碟子上抬起来,好奇地望向师妹。

  “这个人去年冬月路过小通山时,曾被山匪劫掠到匪寨里,然后凭着脑袋聪明挑拨得山匪们起了内讧。趁机逃脱后,他又将小通山匪寨的地图呈给当地县令,献计剿灭了山匪,且凭此得了个义民的旌表。”但尽管如此,冯阿嫣却惋惜地摇了摇头,“说起来,他跑下山的时候被砍了两刀,还是酣久斋的掌柜路过把人给捡了回去。据说他后来表示要入赘给酣久斋掌柜以报救命之恩,结果人家觉得他是个孝廉老爷,和商家女过不到一块儿去,就给拒绝了。”

  “噗,怪不得一提起酣久斋掌柜他就满脸都是怨气,敢情不是怀才不遇,是人家姑娘只同他谈商业不同他谈感情。”幸灾乐祸里带着三分走过场一样的怜悯,赵郎中笑得两个肩膀都一抖一抖的,“他这人看起来就长得特别有心眼的样子,商家女提防他可太正常了,就算他是真的中意酣久斋掌柜,那掌柜娘子也会担忧他是冲着家财来的罢?”

  “如此心智,倘若为人也是铁板一块,只怕并没有人敢重用他。”吃掉最后一勺点心,武官掏出一方绢帕,仔细地揩掉了师兄脸颊上蹭到的糖汁,“所谓慕恋酣久斋掌柜而不得,未尝不是他刻意打造出的软肋。”

  且说柳因回到暂住的酣久斋后院时,已是酉时末。远远望去,厨房里的光还亮着,他知道每天这时候掌柜都在提前准备第二日所要用到的面和馅料,便也同平常一般站到了厨房的窗前,踮着脚往里看。

  袖子用襻膊直勒到手肘以上,身前系着围裙,发髻也用帕子裹好,掌柜娘子拎着一壶兑好酒糟的温水,小心兑进装满面粉的大铜瓮里,待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顺口便寒暄了两句:“回来了?还顺利么?”

  “被教训了一顿,差点就回不来了。”扒着厨房的窗框,柳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后怕,全没有方才在梅宅正堂中的那份胆气与精明,“幸好那位官长最后还是愿意让我试试看,不过,倘若办砸了差事,说不定您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晚生了。”

  她忙着揉要饧整宿的面团,连头也懒得抬:“无论柳先生是办砸了差事被抓走,还是明年春闱里中了新科状元,小店都得重新雇一个账房,没差别。”

  “您还真是一直都如此绝情啊。”奈何卿心似铁,柳孝廉只得无奈叹息,“其实,有一件事,晚生想拜托掌柜。”

  “说吧,除了入赘以外我都会认真考虑的。”

  每次掌柜这么说,就算是答应一半了,他不禁笑得眉眼弯弯:“店里做点心用的水,是从甘泉寺的那口老泉眼里取来的吧?下次去买水的时候,晚生可以跟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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