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冯阿嫣写好了帖子,帖中未提及柳因之事,只言明想邀昔日同僚到家中小聚,并遣李叔送到褚攸真的住处去。不过半个时辰,不仅李叔自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煞气腾腾的剑修。
剑修大步走入前堂,看到正围坐在矮足圆桌旁烹茶候客的两个人,难得没有摆出一张臭脸。他盘膝坐到客位上,毫不见外地给自己舀上一盏茶,足足加了三匙麦芽糖浆:“我都听说了,中山城那种鬼地方,真难为你们能囫囵个儿跑出来。不过,梅百户最近不是不方便见客么,出了什么事,才忽然请我过来吃茶?”
百户摆了摆手,前堂中顿时便只余下这主宾三人。胳膊肘拄着桌面,她前倾着身子,压低声音道:“甘泉寺有人假扮僧侣兜售明年春闱的试题,只卖给奉昌郡的考生。”
“奉昌郡?奉昌乡党,三殿下。”褚攸真呷一口糖浆茶,甜味却并没能缓解他神色间的凝重,“消息可靠么?”
倘若消息的来源足够可靠,单凭着舞弊这一点便足以教次辅陈令恩革职下狱,届时奉昌乡党便失了头目,三殿下也短时间内再不能构成什么威胁。但如果消息的来源不可靠,贸然向上检举,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没使人探查之前,我也不敢保证,谨慎一些没什么坏处。不过今日午后便有会结果,参知要不要在卑职这儿吃个晌午饭再走?”冯阿嫣笑容可掬地搂住身旁的赵郎中,“因为师兄说想吃清淡点儿的蒸菜,我订了饮湘楼的小八盏,席面儿菜嘛,就我们俩人吃,多少奢侈得有点儿过了,您说对不对。”
对着便宜妹夫那十二分欠揍的一张脸,褚参知生生按捺住暴打丹修的冲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已经派人去查了?”
“是啊,昨天有个举人来找我家百户来着自荐,长得还挺好看的,吓了赵某一跳,幸亏只是虚惊一场。”丹修故意把“我家”俩字儿咬得很重,摆尽了主人的姿态,非常客气地向剑修解释道,“于是我家百户就跟那个举人说,如果他能在第二日未时前将甘泉寺售卖的题目带来,便会在大殿下面前多提他两句。那举人离开后,我家百户便立刻安排了人跟梢,就算他背后有人指使,也万无一失。”
哼,恃宠而骄。褚攸真很想说自己留在此处等消息便可,不打算用饭,但想起饮湘楼小八盏里的第六盏是蜜汁攀天梯并甜芋蒸烧白,到底忍下了这口气来:“好,我留下吃午饭。”
这便宜舅哥又问了问夫妇二人在中山郡王府时的见闻,此事赵寒泾倒比冯阿嫣知道得更详尽一些,便将自己在怨灵幻象中以及后来被迫参观泰园地宫的遭遇和盘托出,只将那一对儿妖娈妾试图诱杀他的事情含糊其辞,三言两语便带了过去。见丹修说正事时倒也够正经的,剑修心中的不快多少消减了些,难得一次觉得这便宜妹夫也不赖。
听到褚攸真说中山郡太妃在他们逃出城去的当夜便殁了,郡王府上报的是病亡,但实为自戕时,二人想起那位总是迷迷瞪瞪和和气气在笑着的老太太,不由得唏嘘一阵,又同他推测起今上打算如何处理中山郡王这副烂摊子来。一直讨论到午时初,饮湘楼的伙计送来了席面,宅中的小厮帮着撤了茶釜小炉,八盏十六道菜热气腾腾摆了满案。
见随席点心送的牛乳馒头是四人份,褚参知有些疑惑地望向梅百户。
而百户敲了敲身后落地放着的一尊西洋钟,胸有成竹道:“还有一位客人,想来半刻之内便会到吧?”
话音刚落,便听门房站在庭下通报道:“家主人,昨日那位柳孝廉再度来访。”
揣着自己的“投名状”进到屋里,柳因便看到堂中摆着一桌菜色丰富精致的席面,然桌旁除梅百户外,且另坐着两名年轻男子。其中一位正是他曾捎带入京的那位赵仙长,见到他便温和地点了点头;而另一位他却不认识,面目格外严肃,只冷冷地打量着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相与之人。柳孝廉一时间没敢呈上折叠于袖袋中的纸张,只向梅百户与赵仙长见了礼,试探问道:“这位是?”
“贫道褚攸真,清平司参知。”剑修毫不热切地自我介绍道。
冯阿嫣意有所指地紧接着补充道:“也是定国公府上的大舍人。”
“晚生乃奉昌郡考生柳因,见过褚参知。”柳孝廉心里顿时有了数,取出自己借着去甘泉寺买水的机会搞到的考题,双手奉上,“这便是晚生从甘泉寺购回的题目,请三位过目。”
史论、经义、策问共三场十三道题目,皆半字不差地印在那一张一尺见方的纸上。三人传看过后,百户将那张纸当着柳因的面儿塞进了暖炉里,五百两银子就这么付之一炬,但柳孝廉半分都不觉得心疼。他一早便想好了这一石二鸟之策:区区五百两银子,远比不得前程来的要紧;何况这五百两是他向掌柜娘子借的,钱没还完之前,他就可以有理有据地继续赖在酣久斋不走。
“但还有个疑点,”梅百户却没就这么轻易让他过关,“明年会试的主考是次辅陈阁下和户部尚书常大司徒,三场的题目都是两位主考分别所出的。大司徒与奉昌一系早有不合,不太可能违背规矩提前告知次辅自己所出的试题,如何年前便流出了完整的题目?”
柳因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此事晚生也曾询问过售卖题目的假僧侣,当然,晚生问的是,大司徒所出之题确定是真的么。那假僧侣答复晚生说,大司徒的同年好友周仪宾,同时也与陈阁下家的舍人交好,这题目便是周仪宾从中斡旋所得。”
周仪宾……便是周大令作了皇亲的那个兄长?原来他家一窝都不干净啊。闻言,赵寒泾不由得与师妹对视一眼:难不成周仪宾也与鸩羽有勾结?
她借着饭桌与褚参知的遮挡,偷偷握了握师兄的手:“甘泉寺在京城郊外的山上,一来一回的确辛苦,孝廉还没吃晌午饭吧?”
“啊?是,还没来得及。”如果百户要留他吃午饭的话,柳因并不打算拒绝。
这意味着他正式为平山王麾下所接纳,与其客套婉拒,不如行事大方真挚些更能留个好印象。
但聪明如柳孝廉却能没预料到,那位褚参知径直站起来,扯住他一边手臂:“少吃一顿也不会饿死的,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么?既然能证明试题的确已经泄露,你现在便随我入宫觐见圣人。”
柳因原本规规矩矩地跽坐在软垫上,被这么一拽便不得不跪直了身子。他心知这一去自己便要成了弃子,却碍于对方是定国公府的大公子而不便挣扎,只好求救地望向梅百户。幸好梅百户不打算放任褚参知这么鲁莽,立刻起身离席,喝止道:“住手!”
“你信不信,今日你带着柳孝廉入宫作证,明日他的尸体便会被吊到房梁上,不止伪装成自尽的模样,现场且还要仿着他的笔迹留下一封遗书,其中痛陈自己因作了伪证良心不安,只得以死谢罪云云。”梅百户干脆直接掰掉了褚参知扯住柳因的手,辞色冰冷道,“褚参知,办事不能光讲证据,且得动脑子,一旦柳孝廉因此有个闪失,你觉得以后谁还敢投至大殿下的门下?”
“那你说该怎么办?”褚攸真虽然急得心焦,却不得不承认,梅百户说得很对。
“柳孝廉,那几个假僧侣年纪多大,相貌如何?”忽然想起件事儿来,武官把目光移回到柳因身上。
虽说富贵都是险中求,但似今日这般忽起忽落的也太刺激了些。柳因揉着被褚参知拽疼了的手臂,正夹在二位官长间扮鹌鹑,却忽然又梅百户被点了名,顿时浑身的皮都紧绷了起来:“年纪……大概十七八岁上下,相貌的话,还算可以?”
“那就简单了。”梅百户一手一个把剑修和孝廉拉到饭桌边,“先吃饭,下午找人到司律县尉处检举,就说甘泉寺有几个年轻僧侣时常闭门于房中招待士子,怀疑他们在伽蓝净地暗行蓄养娈奴之事。前些日子刚因着这种事儿闹出过人命来,死的还是淑妃娘娘母家的外甥,案宗都塞到仪鸾司的指挥衙门去了,六曹不敢放着检举不管。到时候一搜搜出来一大摞会试试题,这可是十年难见的大热闹哇。”
尤其是这个皮毬还踢回给京县六曹了,想来接到这种检举时,司律县尉会急得掉头发吧?
“……”褚攸真做梦都想不到,居然还有这种路数,不由得呆愣楞瞪向老同窗,“你这也忒缺德了。”
就在二人争执的工夫,赵郎中已经啃完了两块粉蒸排骨,此刻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第三根。他倒是很乐意看剑修吃瘪,遂兴致勃勃地符合自家师妹道:“真别说,这招儿缺德归缺德,但听起来很有用嘛。”
“的确很有用,可是那些假僧侣要求求购题目的举子,必须同保人一起在一本册子上签名画押,如今晚生的名字也在花名册上。”满面忧心忡忡,柳因为难道,“一旦连那本花名册也被搜出来,只怕晚生也要被一并下狱。”
就算他确信梅百户必定会想办法将他从牢中保出,也确信自己不会因此而被剥夺功名,但坐过牢这种事,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履历上的污点。
更要命的是,一旦被掌柜娘子发现他借钱是为了买会试题目……
那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冯阿嫣挨着自家师兄坐下来,她还以为柳因只是担心会因此被罚科,便亲自斟了盏酒给这举人压惊,意味深长地宽慰道:“柳孝廉不必担心,说起来,司律县尉可还欠梅某一个说法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