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朝天阙 · 八)
衡巷生2019-11-20 14:303,482

  司律县尉的确欠梅百户一个说法。

  当他被找上门并告知先前被他扣押的那个方士是其家眷时,他当场便意识到,自己不慎卷入了别人家的家事。幸好梅百户提出,只要他在搜查时悄悄截下一本花名册便不追究此事,并提前知会他这次检举其实是为了调查舞弊案,司律县尉故作犹豫了片刻,便一口应承下来。

  于是冯阿嫣顺利地拿到了那本花名册,并直接带着花名册入宫觐见。

  北极殿偏殿的暖阁里,兴武“啪”地一声把花名册丢在御案上,冷笑道:“所以说,陈令恩和周详勾结起来兜售明年会试的题目,还只卖给奉昌郡考生?呵,寡人早就说过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常旌这个老酒鬼,这下该长记性了——这东西其实该交给三法司的罢,拿到寡人这儿来做什么?”

  “回官家,为了证实消息无误,臣等特地寻了一位奉昌郡的考生,请他帮忙照此方式买一份试题来。”百户简要地禀报道,“那位考生的名姓也因此留在了花名册上。若直接作为证物呈交三法司,此人势必会被当做同犯处置;但倘若单单留下此人不罚,或将为奉昌乡党所报复。所以,现今臣等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本花名册,只能请官家示下。”

  “是特地寻了个考生,还是打一开始便是这考生给你通的风报的信?”兴武帝嫌弃地把那本册子拎起来又撇下去,满脸都写着不耐烦。

  武官面孔上挂着尴尬的讪笑,欠身恭维道:“官家英明。”

  “罢了,多少也算是检举有功,即便不能明着赏赐,也不好教他受了罚去。”好好儿利用此人,说不定能彻底分化掉奉昌郡那帮子眼瞎玩意儿,兴武帝几乎是立刻便想到了这考生的种种用处,但面上仍挂着一幅吹胡子瞪眼的神色,仿佛他真的是不情不愿在收拾年轻人办事不牢靠所留下的烂摊子一样,“寡人不想管这考生到底是谁,兹要是他能中得了三甲,便许他个户曹参军,届时把人往老大那儿一塞,寡人看谁还敢寻衅滋事。”

  “谢官家恩典。”故意留了个尾巴交给天子来定夺,冯阿嫣听闻兴武帝金口玉言安排了柳因的去处,便知这份花名册多半会被拿到朝会上做文章。但凡文人士子,再如舍得下脸面来巴结上官,也绝不肯学识不如自己的后来居上。哪怕官家只是一边撕花名册一边当众申斥次辅,朝中出身奉昌郡的官员的注意也会从检举者转移到次辅身上。

  毕竟这些老牌乡党可都是实打实寒窗苦读才换得个进士出身的,平时皆以凤毛麟角自居。次辅此举,无疑于是弃他们这些英才不用,反而招揽了一群秃毛鹌鹑似的庸才来分他们的前程,他们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气,不趁着次辅被查处的机会推举出一个新的乡党首领呢?

  为天子厌弃,又被朋党所放弃,次辅这回怕是彻底栽了。

  “啊,对了,梅润渠,下回你要是再敢用这种下三滥的缺德招数,寡人便命人把你年少孟浪时的那些个事迹统统录成个册子,送到你家眷的手上。”兴武帝磨着牙,阴森森地威胁道,“还敢不敢了?”

  某年少时孟浪过的武官登时一僵,忙不迭讨饶道:“不敢了不敢了,小臣再也不敢了,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臣这一回?”

  兴武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哼,算你识相,滚吧滚吧。”

  圆润地滚出了宫门,冯阿嫣自觉可以功成身退,届时将战果全留给定国公家便好,于是也不再过问后续,自己溜到酣久斋买了一大包玫瑰糖年糕,顺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感谢了“热心捎带自家内眷入京”的账房先生。这下柳因这几日出入梅宅也有了正经缘由,梅百户提着糕饼回了家,自厨下翻出个铁丝网,优哉游哉地在烘笼上烤起了年糕。

  两层白年糕之间夹着糖渍玫瑰丝与炒脆了的核桃碎、松子仁,再切成手指那么大的细条。而随着烘烤,底层的年糕渐渐覆上一层焦黄松脆的外壳,而上层的年糕开始咕嘟咕嘟冒起小泡来。赵郎中正背靠着榻沿支起小矮桌抄药理,慢慢嗅到糖年糕的香气,忍不住停了笔,探着颈子往烘笼上瞧。

  “别急别急,还得翻个面儿再烘一会儿呐。”冯阿嫣用长竹筷一条一条地翻着年糕,且腾出只手来拍掉了小师兄伸过来的爪子,“他们家掌柜说,以后我去买点心都算我九成的折扣,有了新样式也先派伙计送过来试吃的份儿,往后师兄可就有口福了。”

  摸了摸自己被拍过的手背,赵郎中干脆把纸笔砚台都推到一边,趴在矮桌上专心等着吃年糕:“我猜派过来的伙计多半是那个什么柳孝廉,他是不二月份就要考试了吗,怎么那么闲。”

  “官家亲口许诺了,只要他能考上三甲,就让他做平山王府的户曹参军,比二甲的庶吉士起点都高。等熬够了年资,求一份殿下的荐书,外放个一两任县令,回来就能进六部。倘若大殿下将来真的被立为储君,他更是能混个东宫属官的出身,只要不跟党争、贪墨扯上关系,这一辈子的前途都不用但心了,说不定将来还能进内阁——瞧瞧人家这算盘打的,忒精明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烤好的年糕条都拨进小碟子里,同一双银箸递给赵郎中,“小心点儿,烫。”

  他夹起条年糕,吹得半温了,却没塞进自己嘴里,而是递到师妹口边:“啊——”

  见小郎中一双眼亮晶晶的,又举着筷子往前递了递,百户只好叼走那条糖年糕,鼓着一边腮帮子嗔怪道:“就你花样多。”

  “花样不多可怎么抓牢百户的心呢对不对,”他自己也嚼了一条,甜得眼睛都眯起来,“这个玫瑰年糕真的好香。”

  冯阿嫣没忍住凑了过去,轻轻戳一戳师兄鼓起来的腮帮子:“脚好些了么?明天我们上街添置家什去?我记得,之前好像答应过你来着,要买条鹅毛絮的被子什么的?”

  “骨头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肿也全消了,慢慢走就没问题。”但想起外城那一碗要二十文钱的羊肉汤面,再想想自己现在住在比外城繁华百倍的内城中,赵寒泾不免便有些打怵,“那得多少钱啊?”

  “少说百十来两罢?”她随口答道。

  “……”赵郎中放下年糕碟子,严肃地提出建议,“我觉得现在家里的棉被就挺好的了,没必要特地买一床新的。”

  尤其是他现在没了存款,房产远在青蒿县,要张罗个有进项的营生也得等年后,再加上师妹现如今所操心的差事他更是什么忙都帮不上,跟本就没法心安理得地去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那这样吧,我们先不买被子了。”她暼两眼推到一旁的纸笔,登时明白她师兄在打算着什么,“等你明年考过杂科,做了医官,我再买来当做贺礼送给你?”

  “得考中案首才可以。”赵郎中坚定地不为鹅毛被子所诱惑。

  幸亏她师兄说得不是“得当上太医院院使才可以”,案首什么的,冯阿嫣相信以赵郎中的水平不成问题:“好,就这么定了,不过咱得去做两身过年的新衣裳。还有之前师兄失踪的时候,枕闲书局的祁掌柜也帮过忙,答应好了我们俩去送一筐鲜虾答谢他的,就一上午的工夫,不耽误你复习,好不好?”

  赵寒泾转念一想,答应好的虾是一定要去送的,到时候自己完全可以只挑平价料子来裁衣,便一口答应下来。

  翌日上午,仆役们把宅中原本便有的一辆马车拾掇出来,老管家李叔不放心那些新雇来的人跟着小家主和赵先生出门,便亲自驾车随行。这马车架子要比原先医馆里那辆板车高得多,赵郎中的脚踝还有些用不上力;冯阿嫣扶师兄踩着小凳爬进车厢里,自骑了马慢悠悠地跟在车旁。待行到相隔两坊的昭明街上,马车停到一家挑着“绫罗紬锦妆花销金”金字青招子的布铺门口,便有伙计见机地打起绗缝门帘,将客迎到店面内。

  店面里布置得十分宽阔,三面围着的大柜台里摞满了各色缎匹,靠窗的木台上置着几桌茶座,此时亦有二三京官内眷打扮的妇人在使女的陪同下翻检着样布册子。

  “这一类叫闪色罗,眼下最时兴的袍服料子,先染纱后绞罗,经纬用了异色纱线织出来,您往这儿看,看这一排,朱红闪官绿、官绿闪大红、豆青闪红、竹青闪鹅黄、银红闪雨过天青、赭红闪白、桃红闪梅紫,石青闪倭月白、闪唐月白——别说这条街,就说全大兴城,除了皇宫大内,闪色罗的颜色儿就数我们家最齐全。”掌柜将人引到茶座上,殷勤地摊开一册小样,放到赵寒泾面前,“除了七梭横罗外,还有这等罗地儿起着纹样的,比如这四合云纹,灵芝杂宝,您瞧瞧,中意那类?”

  他只瞥了一眼底下缀着的价签,手刚抬起来还没等将册子合上,便被师妹摁住了:“总得有两件过年的衣裳吧?我去订要往祁掌柜那儿送的虾,一时半刻的就回来了,你坐这儿好好挑,不必顾虑旁的,只管喜欢就好。”

  说着她便递与掌柜一张官票,道一声“多退少补”,嘱咐李叔好生陪着,出了店面径直往鱼牙铺子的方向行去。赵郎中叹了口气,回头见李叔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还是听百户的话比较好,只得捧起册子细细地看。忽然一只手斜喇里从他身侧伸出,点了点一块比唐月白更浅淡的倭月白灵芝花罗,毫不见外地温声道:“依小可来看,这一块倒是很衬先生的气度。”

  赵郎中吓了一跳,顺着那只手看去时,但见得一位堪称仪容昳丽、衣饰也十分华贵的年轻男子立在木台旁,是他从没见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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