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厢,鱼牙铺子里,冯阿嫣并不知道有一位“故人”找上了赵寒泾。
鱼牙铺子的后院里摆满了大桶,其中所饲养的鱼虾皆是于上冻前用大趸船拖着结网为底、铁索相连的“槽船”,从泾江沿着运河一路运到西京的,就等着过年时售卖给京中的达官显贵之家,价格自然不菲。她一边从水桶里挑拣着个大鲜活的虾,一边询问身后端着筐的鱼牙主人:“关于晁二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回忆片刻后,鱼牙主人声音苍老地答道:“听说是破败勋爵家的小儿子,祖上也曾阔过一阵子,可降等承袭到曾祖父那辈儿便没了爵位,亲爹又沾上了赌的毛病,把这儿子拿去抵了赌债,最后就辗转卖到宫里头来了。”
“我在中山郡王府内见到了晁太妃,和晁二生得几乎是一模一样。”手中铜柄网兜像是不经意地磕在桶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却好似直接敲到了鱼牙主人的胸腔里;百户回过身来望向老翁,笑容真挚,语气诚恳,“梅总旗,您跟着父亲最久,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
“嗐,”老翁重重地短叹一声,不得不隐晦坦白道,“是,晁大监的确曾经是……曾经是大逆罪人的庶子。”
一条街相隔的布铺当中,赵郎中望着眼前自来熟的公子哥儿,总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
不吱声好像不太礼貌,可吱声的话也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他紧张地捧着那本样布册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自己该说啥,结果就只憋出来一句:“您是……哪一位?”
掌柜识趣地停止推销避开到一旁,连那几位小官吏家的太太也停止了攀谈,好奇地望向这边。
“景侯爷,我家小家主并不在此处。”李叔警惕而不失恭敬地把赵郎中挡在自己身后,“您若寻小家主有事,请先遣人通知鄙舍,仆等也好早做迎接贵客的准备。”
“不必麻烦诸位,正是因为梅百户不在,小可才冒昧前来打扰。”年轻男子却并没有恼,仍面带着得体地微笑,盘膝坐到小郎中对面,隔一张矮足方几目光温柔地打量着他,“赵先生不认识小可,但小可却认得您。您便是梅百户从外郡带到京城来的那位家眷罢?或许该称呼您为赵安人?不过,虽说官员内眷按惯例都会有诰命,可那往常都是正妻才有的殊荣罢?您能不能真的得了这诰封,也还是两说呐。”
木台另一端的妇人们窃笑起来,瞧热闹的目光越发灼灼,话说到到这份上赵寒泾也是看明白了,合着对方压根儿就是来添堵的。
不管是对立派系还是旁的什么东西,趁着阿嫣不在来恶心他个无官无职的郎中,这可真有够无赖。赵郎中本就不是那类能当街和人吵架的的厚脸皮,而且同无赖吵架也很掉份儿,他索性连假笑也懒得挤,只扬起下颔,十分冷淡地反问道:“我家的私事,跟您没关系吧?”
明明被毫不客气地呛了声,景蔚却笑意愈盛,竟抚掌赞叹道:“先生这双眼睛真的漂亮,尤其似这般冰冰冷冷半怒不怒的时候,简直是十二分地惹人怜爱,小可自愧不如。”
被调戏了。
不知道可不可以抄起桌子直接往这膈应玩意儿的脑袋上砸。
直接变成人干儿会不会更快一点。
……算了算了,真砸了怕是要给阿嫣惹麻烦,景侯爷什么的听起来好耳熟,看李叔这样子大概是惹不起的,更不能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除了丹修还是个妖物的秘密。赵郎中生生按捺住暴起的冲动,往后挪了挪,满面严肃,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个试图诱拐他的游莺一般:“抱歉,赵某是有家室的人,麻烦您多少自重一点。”
就在景侯爷为此愣住时,赵某人的“家室”打起帘子快步走到这边:“虾已经订好了,我见鱼牙那里有新鲜大黄颊,便挑了两尾肥的,中午回去烧一下。你想好要裁什么衣裳了……么。”
梅百户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景蔚望着旧相识,神色既怀念又怨憎。
赵寒泾终于隐约地意识到,这人之所以上赶着来膈应他,好像是出于嫉妒。
“小家主。”老管家有些尴尬地迎到百户身边,压低声音提示道,“此次南魏派来送降表的副使……”
没等李叔说完,那张僵硬的面孔忽而活泛了过来,且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梅百户规规矩矩地叉着手,冲景蔚行了个礼:“兴武十七年,泾南山,卑职承蒙您关照了。”
闻言,景蔚慢慢自木台边垂下两条腿,踏上自己的鞋站起身:“如果我说我当时不知你跟着出了京,百户大概也不会信罢……不过,虽说我不知道,可你那位二哥总归是知道的——你似乎并不惊讶。”
但赵寒泾却是确确实实感到了惊讶,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三个字:三年前在泾南山上的草庐中,那杀手所供出的幕后主使,正是南魏的“景侯爷”。
现在除了新欢旧爱的戏码之外,还要再加上一份国恨家仇?
戏本子也不敢这么写啊!
“也对,如今百户不会再相信我。”拢着自己身上的大氅,景蔚自嘲一笑,“但当年我求你别走的时候,是真心想要百户带我逃离的。即便鄙国寡君是我亲舅舅,即便母亲再如何疼我,一个在外做过质子的宗亲,想活下来也没那么容易,我只是不想再做夹在两边当中的弃子而已,何错之有。哪怕你当时肯说两句假话哄哄我,我回去之后,也不会那么绝望罢?”
她并未接下话头,只态度严肃地规劝道:“临近年关,治安远不如平时,副使大人并未携带随从,还是尽快返回会同馆比较好。”
“我以为你会揍我的。”南魏副使讶然道。
“所以您今儿这趟其实是上赶着来找挨打的吗?”赵郎中忍不住凉飕飕地插话道,“可您以为挨上一顿揍就能心安理得地一笔勾销了的话,这也太卑鄙了吧?”
逼供什么的等回家关起门来再说,当前唯一的要务,就是赶紧把这膈应人的玩意儿挤兑走。
不过令赵郎中心生暗爽的是,他此言一出,师妹立即迈过来一步,严严实实地把他挡在了身后:“外子无状,还请副使大人见谅。”
“外子?原来百户现在中意这一类,的确比我好得多。”景蔚哂笑过一回,转而冲着从梅其荏身后探出来赵寒泾点了点头,毫无诚意地致歉道,“对不住赵先生,是小可想岔了,那么小可便祝您早日等授朝散大夫之阶,后会无期。”
在西唐国,内朝及军中督运的女官一般为官宦之家或军户出身,所嫁丈夫多半乃外朝的文臣武将,再不济也会同举人秀才成亲,但亦有人因种种原因聘了位白身的赘婿,国朝便会酌情恩授这赘婿阶官,虽并无实职,但也有俸禄可领。赵寒泾暗骂一声“晦气”,教这什么景侯爷如此一说,岂不是在咒他明年杂科落榜,只能靠恩授混成个米虫?
但景蔚说完就干脆地走了,完全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再追上去骂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赵郎中气得牙疼,直到冯阿嫣小声跟他保证,等他考进太医院领了俸禄的时候跟他要一件织圆金加外摆的团领袍,他这才消了气。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受不了京城里大冬天穿纱罗的风尚,只勉为其难挑了两匹厚实的潞紬做夹衣,便同师妹一起去枕闲书局拜访祁掌柜。
枕闲书局位于外城,从昭明街步行过去怕是要大半个时辰的工夫,一出繁华地段,她便教李叔稍稍加快了马车的速度,不消一刻钟便赶到了书局。进门却没瞧到祁掌柜,只见一英气妇人靠着软垫坐在躺椅上看书,颈上挂着枚莹润的双鱼佩,怀中且抱一匹肥硕的圆脑袋狸花猫。那狸花猫原本正舒服地打着呼噜,两只前爪在软垫上一踩一踩的,隔老远嗅见了鲜虾的气息,便出溜一下蹿到了门槛上。
“这破猫,往死里馋。”妇人从躺椅上跳下来,薅着狸花的后颈皮把猫提溜回怀里,“二位来得正好,息吹从中山郡背回来个柜子,放到我这儿了,是你们家的吧?”
“五个抽屉的?”那五斗柜里的东西岂不是也都找回来了?
“五个抽屉?是五个抽屉吧?”她搔了搔猫下巴。
“喵嗷,是五个,错不了错不了。”那猫眯着圆眼睛一张口,登时发出了祁掌柜的声音,“这俩小朋友很讲信用嘛,是顶新鲜的好虾!还会蹦蹦跳的那种!”
原来这妇人便是枕闲书局的东家余显桢。余显桢喊了俩伙计把柜子从后院搬出来,夫妇二人定睛一瞧,果然便是先前不得不丢在郡王府的那一座五斗柜。“看在你们给祁三喵带虾的份儿上,保管费就不收了。不过,驴的草料钱可得给我结了,你们家的驴怎么养的,就他娘的奔着青草和黄豆吃,稻草一口都不带动的,比我家破猫嘴还挑。”
“呸,净知道冤枉猫,猫才不吃稻草呐。”祁掌柜再度跳到地上,用腮帮子反复蹭虾筐外层的柳条,美滋滋地大包大揽道,“往后再有什么急事儿,直接找我和显桢就行了,甭见外!”
得了祁掌柜的承诺,带着蹇公、五斗柜和余前辈顺手给的一篮子石榴回到家,赵郎中顾不上逼问阿嫣那姓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耐着性子等把驴安置进马厩、柜子搬进卧房,便急吼吼检查起抽屉里头的东西来。从前的衣衫鞋帽、阿嫣的首饰、他储备的各类成药,甚至是老爹的牌位,都原封不动地存在抽屉里,完好无损。他最后打开了自己装存款的木匣,却见里面除了他攒的钱,还多了一方锦盒。
赵寒泾小心地打开锦盒,里面用丝绒托着枚玉簪,且夹了张折成细条的字纸。
那簪子不是旁的,正是当初被钗钏金夺去了的、他师父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