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寒泾小心翼翼打开折叠成条的纸张,只见纸上简短地写着几句话。
——左垣已借母丧掩护秘密进京,满月宴将生变故,事态仍在掌控之中,勿忧。
是尘师叔的笔迹。
而此时,左垣正端坐在晁谨位于宫外的私邸当中。
那盆枯萎的兰草早就被撤掉,换了尊剔透的水晶瓮摆在高几上,瓮底铺着打磨圆滑的玛瑙石,水面养着浮萍,玛瑙与浮萍之间,一尾色泽艳丽、尾鳍绚烂的狮头红金鱼正悠闲地游曳其中。
左垣只穿了一领式样简单的白夹袍,大帽上绕着一圈由三股未漂麻线所结成的粗绳,两颊也削瘦得微微凹陷下去,原本清俊的面孔上扭曲着不满与怨憎:“孤记得,孤要你抓到人之后看管好,直到孤举事成功来着?”
“岑仙师要我引诱他彻底妖化,以催动先前所布置好的两个牲坑,一举将大兴点为煞穴。”晁谨仍穿着那身云肩通袖的妆花圆领,掀起眼皮,不慌不忙地冲他略略一笑,“半妖也就罢了,那等骨头从肉里血淋淋戳出来还能眼看着长回去的东西,殿下莫非以为,地婴是区区天癸索能够拦得住的?”
“那煞穴呢?这大兴城不还是那么生机盎然,”左垣嫌恶地皱起眉头,“盎然得教孤恶心。”
面对责难,宦官躬了躬身,毫无歉意更毫无惧意地答道:“这您可就得去问岑仙师了,仆等也不过是奉仙师之命办事而已,不是殿下令仆等遵从仙师吩咐的么。”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狠狠掴到晁谨的脸上,白皙的面颊上登时肿起个红手印,他却只顺着掌势偏过头去,垂着眼一言不发。
因掴人时用了全力,掌心便也痛得有些发热,左垣握着拳,冷笑道:“孤就讨厌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你亲生母亲把你送进宫里头做阉人的,又不是孤,如今她老人家也入殓了,你摆一张深闺怨妇的脸是要给谁看呢,嗯?”
晁谨麻木地转回面孔,再度躬身:“殿下教训的是。”
见晁谨十分痛快地服了软,郡王狰狞的面色多少缓和了些,他理一理自己衣袖上因动作而扯乱的褶皱,转而仪态矜持地安抚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孤的亲弟弟,待孤顺利践祚,阿坦便是反正功臣,自然可以恢复左氏名姓,重入宗谱——放心,孤不像皇伯父那般容不得兄弟,孤会封你为亲王的,只要小堂弟满月那天,你在皇伯父的酒里放上这个,我们兄弟二人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他看了眼左垣放在桌面上的小巧瓷瓶,下拜稽首。
“天恩浩荡。”
甫一从厅中退出来,便有小黄门眼明手快地奉上了冷水绞过的绢帕。宦官面无表情,一边单手执着冷绢帕敷住脸侧,一边快步通过铺满杉木地板的回廊。小黄门快步疾趋着跟在他身后,经由穿堂去往隔壁的另一座院落,并进入到正堂内。与方才那间前厅不同,这屋子里并无任何低调雅致的装潢,只在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晶瓮,瓮中皆饲着各色各态的名贵金鱼儿,十分可爱。
而此刻,一只缠满了绷带的手,正隔着剔透的瓮壁,逗弄着一条半黑半白的锦鲫。
隔着一座宫城的崇仁坊内,自晁谨手中“逃脱”的大妖安置好师父的遗物,开始跟师妹商量关于字条的事。
冯阿嫣接过师兄递来的纸条,快速浏览过后,不禁蹙起眉头:“满月宴?我想起来了,腊祭当日,慎昭仪娘娘顺利产下了一位小皇子,正赶上南边传回捷报,于是官家下令,正月初二那天要为小皇子大办满月宴,宗室勋贵和堂上官都需携家眷赴宴。既然尘师叔特意提及,想来那满月宴上怕是不怎么太平。”
“会和晁谨有关系么,方才那个什么景侯爷虽然欠揍,可也是有提醒你小心晁谨的吧?”赵郎中酸溜溜地抱着自己的钱匣子,忽而觉得,自己攒的私房钱它突然就不香了,“可中官都得是仗着天子宠信才有权势吧?他这么折腾图的个啥啊?等会儿,他和晁太妃长得一模一样,该不会,他和黄鼠狼真个是亲哥俩儿吧?”
“嗯,同父异母的兄弟。”想起鱼牙主人所言,她的神色愈发凝重,将自己刚所了解的秘辛如实地告诉了小郎中,“麟兆二十二年,北燕内乱,波及到边境州县,那一年父亲外任兴庆府监军,兴庆戍边所的晁镇抚救了他一命……晁镇抚便是晁太妃之父。所以,赵王府抄家时,因彼时尚为侧妃的晁太妃苦苦恳求,父亲出于报恩,派遣部下替换掉太妃的儿子,但恐其日后凭出身效仿赵王作乱,便授意部下把人送进了蚕室。”
后来那位部下因伤致仕,在老官长的照顾下经营了一间鱼牙铺子。
听罢披露,赵寒泾只觉得越发迷惑:“可他如果真的和黄鼠狼是一伙儿的,当初就不会送我到你这儿来。”
“的确很奇怪,”事到如今,她也不敢断言这晁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我在羽林卫里有熟人,实在不行,那天就找人换个班,溜进宫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这两天三法司的大小官吏因为舞弊案都被迫回衙门里连轴转了,说不定年前朝中便有大动静,元旦朝贺之前,我们还是眯着点儿比较好,省得背上不明不白的锅。”
小郎中点了点头,抱着钱匣子合计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遮遮掩掩地问了出来:“那……那位景侯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毕竟他是南魏使臣嘛,就那么在外面跟他说了半天的话,用不用跟皇帝报告一下?”
姓景的那几句话说的,一听便知道他们两个很有过去,要不是中间隔着西唐南魏之间的争斗,说不定都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吧?
冯阿嫣把纸条塞进烘笼里:“上报是肯定要上报的,不过师兄便只是关心上报之事么?没有旁的意思?”
“有,”赵郎中痛痛快快地承认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跟他,相好过没?”
“怎么可能,同旁人接触过于亲密的话,再好的伪装也会败露。”她不假思索地否认了这一猜测,“若没有师兄,我这辈子是打算一个人过了的。”
听她这么一说,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不由得往近了凑到她身边去:“那那个谁怎么好一副被负心汉抛弃了的样子。”
冯阿嫣突然心虚:“此事说来话长。”
赵寒泾不依不饶:“那就长话短说。”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景蔚被南魏送过来做质子后,官家令他也做了大殿下的伴读。兴武十四年,也是冬天,福国公派人伪造证据,检举景蔚借由伴读窃取机要偷偷传递回南魏。调查期间,景蔚便被押到保宫里软禁,差点给一碟下了毒的点心灭了口。”她有些难为情地转过脸去,目光躲闪,“我去探望他的时候,他说他想要效仿惠襄公事迹,问我可心存别将之仁,我拒绝了,就这么点儿破事儿。”
“我……没怎么读过史书。”赵郎中万分直爽地坦白了自己的无知,诚心诚意地发问道,“百户可否教教我,惠襄公事迹是个什么典故?”
百户尴尬地一拍脑门,不情不愿地讲了这个典故:“惠襄公乃开国十二功臣之一,本为前魏司马氏之旧臣,甲寅易姓的时候带着玉玺逃到了汨阳关,隐瞒身份出仕于汨阳镇抚使。后来东窗事发,为保住性命,便入赘给了镇抚使麾下大将的妹妹,也正是忠烈夫人当时的别将……忠烈夫人你总知道是谁吧?”
“这个我知道,戏文里头经常唱的。”很好,既然是单方面的,那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所以阿嫣会觉得,他只是打算通过和你结契来保命?”
“是。”她重重地短叹一声,“但真的没那个必要,当时我知道官家并没有要处决他的意思,只是还没找到机会明说,便被派去陪同大殿下去京郊监督通远渠清淤。后来也的确查明这是诬陷,官家狠狠申斥了福国公一顿,罚他半年内不许进宫,协助福国公作伪证的人都跟着处置了。只是南魏听闻了这件事送来国书抗议,官家为了避免再起烽火,便把景蔚送回了南魏。等我回大兴城,他已经被遣返好几天了,到最后我也没解释明白这事儿。再后来,他帮着南魏皇帝兴风作浪地成了权臣,隔空交锋过几次,也不需要解释了。”
“我明白了,你颈子上驮着的就是个榆木疙瘩。”赵郎中莫名地同情了景蔚一息,神神叨叨地呢喃自语道,“我得感谢老天爷,感谢祂在我捡着你之前先给你脑袋瓜子来一下,不然我怕是也要步其后尘,就这么被你给活活气死。”
“怎么就榆木疙瘩了?步什么后尘?”她疑惑地望着师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额角,并怀疑他是不是因为出去一趟着凉了。
赵郎中忽然喜笑颜开地抱住她伸过来的手臂,把钱匣子推到一边儿去:“没事儿没事儿,反正你都已经错过去了,他也没甚机会了,不如好好珍惜一下眼前人?”
“师兄想干嘛。”她本能地因警惕而绷直了脊背。
“先前在中山郡王府,是百户说,等回家后不许我中途讨饶的吧?”他把她摁倒在烘笼旁的软垫上,抓着她一只手往自己衣襟儿里塞,“现在我脚踝已经痊愈了,堂堂百户是不是得言而有信,是不是该同我履行这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