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朝天阙 · 十一)
衡巷生2019-11-26 09:243,524

  冯阿嫣的好清闲只持续了两天不到的工夫,二十七一大早,她便被一道口谕给召进了宫里。

  不过区区几天的工夫,原本已经开始休年假的朝中瞧着像是上冻了的德水般平整,可冰面底下却被舞弊案搅和成了一汪泥潭。兴武帝严禁三法司公开调查进度,也没有直接问责次辅等人,但自二十四那日抄底贩售试题的窝点起,每日都有与此事相关之人无端失踪,或为参与过谋划的朝廷官吏,或为协助雕版、印刷的市井书侩,一时间奉昌乡党内人心惶惶。

  而此刻,把众恐吓得焦头烂额的兴武帝却百无聊赖地窝在北极殿的偏殿里,正跟定国公、徐阁下打长牌消磨时间。

  又因为三缺一,干脆把梅百户也给喊进了宫。

  “陛下英明,这回换了人可就好了,从前跟上大夫打牌的时候,臣就没和得过一回,哎,碰。”见上家梅百户出了张“伍”,定国公赶忙摊明两张一样的,乐得胡子稍儿都在跟着抖,“话说回来,默思台现在还是空的?上大夫不在,那台里的棋枰就不能耍,怹若是打算在外头过年,臣等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哼,那可未必,老不修前儿个派康守晏回来送了趟信,说是年初二要给寡人看个惊喜。依寡人看,分明是要有惊无喜。”兴武帝见定国公出的牌自己绞不住,便从墩上摸了一张凑对儿,又打出一张散牌来,“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儿要被诓个家底儿朝天。”

  尘师叔也给官家送信了……所以满月宴那天到底会发生什么,其实连官家也不知道?

  “总归不会是陛下与臣等,也难得上大夫勤谨这么一回嘛。”徐阁下把手里的牌举得远些,眯着眼挨个儿抿了一遍自己的牌,发现自己也吃不进兴武帝这张散牌,见其他人也没有要碰的意思,只好遗憾地把手伸向牌墩。

  “还是去配副眼镜罢,徐东台,你这是生怕上家下家看不到你的牌吗?”左熠倒是很有牌品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且忍不住冲其余二牌友抱怨道,“瞧瞧老徐这个抠门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寡人克扣他俸禄!如今我西唐匠人也磨得出好水晶镜子了,没南洋行商从中加价,一副镜子才几个钱?”

  夹在大兴城三大佬之间,百户只能低头捋牌装鹌鹑,而定国公哈哈地大笑起来,根本不想放过这个嘲讽徐东台的机会:“启禀陛下,此事老臣知道,这小子哪儿是抠门,分明是跟他亲儿子怄气,才不肯戴镜子的!”

  徐东台完全不想理定国公,他看清了自己摸来的是什么牌,随后便有条不紊地摆出了三副四张都相同的牌,抬起头微笑望向自己的对家:“三提,和了。”

  “三提?这就和了?你没出老千吧?”定国公万分悲愤地翻开自己扣在桌面上的牌,“再来一圈就有五坎了!”

  “闹什么闹,打牌这种事情,讲的不就是一个愿赌服输。”四人打牌不用钱,用的是小巧的白玉筹码,左熠痛快地数出相应数量,拨给下家,“刚才还笑话徐东台眼神不好,现在又说人家出老千,褚大,你有这个本事怎么不去和老混蛋耍无赖。”

  在徐阁下一声远比平时真挚的“天恩浩荡”中,梅百户也默默数出了该输给首辅阁下的筹码。

  比起和大佬们一起打长牌,她更想枕在师兄的膝头,趴在暖呼呼的烘笼边上发呆。

  也不知道师兄今天在家复习得怎么样。

  “臣……没用那个胆量。”定国公顷刻便怂了,缩着颈子讪笑道,“毕竟徐首辅是正人君子嘛,但上大夫……”

  没等定国公说完,镶嵌着明瓦的槅门忽然被轻轻拉开,便有一相貌平凡的年轻中官躬身小步趋入殿中,正是当初在默思台上报慎昭仪消息的那位;这中官半跪于兴武帝身侧,垂目通禀道:“官家,明淑郡主求见。”

  明淑郡主?就是周仪宾所尚的那位郡主?

  三人都十分有眼力见儿地站起来欠身垂首,其中最有实权的徐东台开口询问道:“臣等是否需要回避一下?”

  “无需回避,宣她入殿。”兴武帝捏了捏眉心,方才还轻松明快的面色逐渐阴沉起来,显然一副十分头痛的样子,“贾讷,去把寡人书案上那本青皮儿的册子拿过来。”

  “喏。”

  “皇兄——”明瓦槅门再度从外面打开,一位气度高华的美妇面色焦急地进得殿内,匆匆下拜道,“臣妹斗胆求问皇兄,仪宾究竟是犯了什么重罪,竟然未经宗正院问询,便要被如此严厉地暗捕入狱?”

  原来周仪宾也在“无端失踪”的范畴之内。舞弊虽然严重,却还没有严重到可以越过宗正院直接逮捕宗亲;难道说,周仪宾的确和鸩羽有勾结,甚至很有可能在协助中山郡王谋反?既然人已经抓到了,那么事态确乎还处于可控范围之内,冯阿嫣多少松了口气,就是多少有些可怜明淑郡主。

  俏郡主榜下聘得探花郎,十几年的兰因佳话,最后竟要以此等絮果草草收场。

  兴武帝并未回答,只是等贾讷取来册子后,令他将其递给郡主阅览。这册子不厚,薄薄的一本,拢共只有十几页;明淑郡主一页一页地仔细翻下去,神情越来越难看。

  一时间,殿中安静得仿佛能听清各人的心跳声。

  终于,明淑郡主放下册子,魂不守舍地轻声发问:“十四年前,因跌倒而小产的那个孩子,是他……”

  “是。”

  “当年他同我说,即便我再不能生育,也绝不纳妾,如今却与外室们生下三女一男。”

  “是。”左熠到底不忍心看明淑郡主如此惨白的面色,下意识微微偏过头去,原本极度冷静的语气也不由得为之动摇,“为兄知你自年少时起便倾慕周详至今,若你不舍得,为兄也可酌情留他一命。”

  “他暗中延请岭西名儒郭审行,为了教授他那私生子帝王权术。”因打击而瞬间垮塌的脊背几乎要低伏至地,郡主恍若未闻,只呆滞地呢喃道,“他要……谋朝篡位。”

  “阿胜。”短叹一声,兴武帝张开怀抱,双手托着表妹的肩膀将她抱住,沉默着任由她扑在自己肩上、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开始放声啜泣。

  但郡主也只啜泣了片刻,便接过贾讷捧过来的热帕子,擦着眼泪坐起身来,尽管声调还有些哽咽,面色却较方才看起来缓和了不少;她垂着眉眼,请求道:“皇兄,臣妹想去,再见他一面。”

  “梅其荏。”

  突然被点名,冯阿嫣赶忙躬身应道:“在。”

  兴武帝自腰间解下一枚牙牌,抛给原本正讶然围观的百户:“你陪郡主走一趟。”

  北极殿位于前宫城最北处,乃西唐天子起居之所在;隔着左右配殿与弘武馆、礼文馆,其东西各分布着一条长巷子,稍嫌偏僻,却格外的戒备森严。这两条挨着宫墙的巷子被称作东西保宫,分别拘系着未经三法司便直接由御令批捕的罪臣及其家眷,因而此两处保宫并不在羽林卫的监守之下,而是由仪鸾司负责。

  说来也巧,今日值守的总旗梅友松亦是梅永臻当年所收养的众多孤儿之一,是以见百户出示牙牌后,她并未如何盘问,便痛快地放行了。周详被关在巷子最深处的房间里,地板擦得很干净,屋子里也放了烘笼;他身上的衣衫兀自整齐,虽然被摘了巾帻,但发髻却并未松散,除脚踝上一条锁链使他只得坐在屋角外,显然还算是被顾及了仪宾的身份、被好生优待了起来的。

  听到门响,见来人是明淑郡主,周仪宾顿时万分悔恨地剖白道:“郡主,详不该听信了那陈令恩的鬼话、不该灌醉常司徒、不该从他那儿套取考题,结果连累您也跟着颜面尽失……您不必为我向陛下求情,此事乃是我咎由自取,我甘愿受罚,只希望郡主不会因此被陛下斥责……”

  “那个孩子,”郡主只立在门口,并未进屋,“那个孩子,乳名是唤做蛟儿的么?”

  真挚而哀切的语句戛然而止,周详抬起头望着他,面孔上来不及收回的悔意加上错愕,混合成一个狰狞而古怪的表情:“你都知道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我看走眼了,当年温润谦和的周郎,如今却想要谋反。”

  “谋反……不过是成王败寇、唯能者居之耳!”周详慷慨激昂地陈词道,“我为成宪公而不平!当年公言关中麦收三斗便可北伐南征一统海内;兴武十年便达三斗之数,如今麟兆失地亦复,天子却仍与那贼魏讲和!如此怎可担‘兴武’之号!胜娘,那孩子的生母上不得台面的,早晚要过继到你膝下,若我反正得成,你便可享国母尊荣,享储君孝顺——我有多爱重你,胜娘,你还不懂我么?”

  冯阿嫣侍立于半步之后,几乎想要给周详鼓掌。

  一长通诡辩理不直气也壮,好像他所说的真就全是真的一样。

  “你爱重我?”她彻底看透了他的把戏,冷笑着,高傲地扬起头,俯视着从前“恩爱”过的夫婿,“你不过是爱重我宗亲的身份,爱重我母亲曾统率过的那四十万人马!一个没有子嗣的前朝宗亲做皇后,恐怕等你彻底拉拢完左氏旧臣之后,我便会如你所愿乖乖地病逝了吧?周详,本君是内亲王汨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八岁便以北极殿校书职务的行走内阁,十七岁参与癸巳讨逆,我在深闺中蹉跎这十余年,不过是担忧夫婿不喜欢满手权术的女子而已,你就真个把我当傻子看了么?”

  “我才是看走了眼,”周详心知自己所谋划的一切全都败露,索性卸去全部伪装,抚掌大笑,“哈,我居然天真地以为,宗室里也有顺从的好女子,如今看来,你竟同你母亲一般,也是个自大的泼妇。”

  锵——明淑郡主反手便拔出了身后百户的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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