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朝天阙 · 十二)
衡巷生2019-11-26 09:303,546

  冯阿嫣将牙牌送还到北极殿,四人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又接着打了两圈长牌。一场不和就真个太假了,百户意思意思掐着场次和了两三把,又找机会给逐渐暴躁的定国公点了几次和,等散场清点筹码的时候,毫无意外便成了垫底儿。

  “输得这么惨,不赏你点儿什么,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兴武帝扒拉着百户名下仅余个位数的白玉筹,面色就那么端着,也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真排起辈分来,你家那娇客倒也算是内弟,初二那天,寡人便多备上两双筷子,一起瞧瞧他师叔到底安排了个什么玩意儿罢。”

  虽说不知道官家此举背后有何深意,不过这倒省去了同熟人倒班的麻烦。冯阿嫣假装自己没感受到二位朝廷肱股“梅百户连上大夫的师侄也敢搞真是后生可畏”的敬佩注目,麻利地谢了恩,随后便被兴武帝放出了宫。

  天色隐隐有些发灰,似是又快要下雪的样子。百户退出北极殿,坐在廊下,将室内所穿用的靸鞋的换成厚靴。一双手忽然提走了那双放在她身侧的紬面儿软鞋,百户本能地偏着头看过去,来人却并非进殿时将靸鞋递与她的小黄门。那位相貌平凡、只堪说眉目端正的中官坐到原本放至靸鞋之处,温和地冲着百户笑了笑。

  “还习惯么?”贾讷将鞋子交给赶忙跑过来取鞋的小黄门,关心道,“果然外郡还是比西京自在吧?”

  百户半是真半是假地向他抱怨道:“小地方,天一黑街上那些正经店铺就全关门了,到底不如西京方便。”

  这面孔比起三年前离京时并未有什么变化,大概就连眉毛胡须也没多出半根来。中官端详着师傅养子的脸,很认真地促狭道:“正经店铺?怎么,不去花街柳巷厮混了?”

  “瞧大哥说的,还不许浪子回个头?”一提起当初那些桩桩件件的孟浪事来,百户就直牙疼,不由得连连告饶道,“您可饶了我吧,如今哪儿还敢再厮混呐,这要教我家那小郎中给听到了,小弟今晚怕不是要睡书房。”

  “认真的?”中官袖着双手,静静地望向梅百户。

  “嗯,”想起家里头惯会张牙舞爪的大妖怪,百户忍不住低头勾了勾唇角,“认真了。”

  “既然如此……”话锋一转,视线逐向自腊梅树上飘落的花瓣,贾讷温厚地微笑着,语气恬淡,“晁二闹的那一出,我都听说了,甭跟他计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打小儿就这副别扭德性,治不了。回头我叫他把打了人的那厮给交出来,请赵先生好好儿出出气,这事儿咱就这么算了吧。现如今就剩咱们哥儿仨了,能和气点儿自然还是和气点儿,你说行么,老三?”

  “大哥所言极是。”面对贾讷的亲自调停,冯阿嫣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她唯一能确保的,就只有这位大哥不是敌人。

  贾讷又关心几句赵先生恢复得如何,冯阿嫣逐一答了,听他再殷切叮嘱几句万不可始乱终弃云云,才赶在下雪前回到家里。前脚刚进了门,后脚这天上便落起槐树叶那么大的冰絮,又有名为二斤盐的小厮谄媚迎上,自发地跟家主人汇报赵先生几时起身早饭吃了什么粥什么点心,简直事无巨细。

  这马屁也的确拍到了家主人的心坎上,百户一面吩咐这小厮到账上支钱、端蒸饭用的木桶去坊间有名的羊肉馆子里买一桶烂煮羊杂并十五斤薄切羊脸儿回来,一面解着佩刀的系带沿回廊往里走。待绕过屏风进到内室,便见自家大妖怪披着宽松的夹袍倚在烘笼边上,正守着点心盒子在剥石榴,他身边的小几上还搁着一打墨迹半干的字纸,显然已经住得非常习惯了。

  “回来啦?”赵郎中往席子一头挪了挪,好给师妹让出个坐的地方来,“那个姓柳的孝廉来过一回,送了盒点心,说这是为了应景、特地预备在年初二开售的新式样,限量九十九盒,叫什么满堂糕——闻着好像是夹了馅儿的米糕?”

  栗子、榛子、莲子、枣子、南榧子、桑葚子、覆盆子,她打开盒盖,只见七块以芡实米浆所蒸成的菱形千层糕排成一排,托在一条苔绿的芦苇叶上,刚好是一口的份量。每一层糕皮间都分别夹着七种果干儿加蜜磨成的稠酱,最上头一层糕皮亦用银模压出了清晰的石榴花纹与酣久斋的字号,凹下去的纹路里用苋菜水描出红艳艳的颜色,精致漂亮。

  冯阿嫣心说这可真的够应景的,宫里头那位目前只有乳名的京畿王,算排行不恰是皇七子么。七种果子再加石榴,所谓满堂糕大概取得正是“子嗣满堂”的意思,先不说味道如何,光是冲着寓意和酣久斋的名头,只怕用不了半天这九十九盒便要售罄。

  赵郎中见这点心盒再无第二层,确定一样便只送了一块,眼珠一转,把嗑完半个的石榴放到小几上,神色正经下绷着快要憋不住的贼笑:“虽说这礼送得忒吝啬了些,不能同百户分食,不过嘛,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说着,他便捏着芦苇叶取出一块满堂糕,半含在唇齿间,满心荡漾地向师妹凑了过去。

  眼见得师兄玩出这等花样儿,饶是梅百户也没得法子,只好半推半就地咬下半块芡实糕。栗子浓郁的甘甜随着咀嚼化开,且因为小赵郎中刚吃过石榴,糕点便跟着隐约沾上了些石榴的清香。而某个得了逞的大妖却只叼着剩下的半块点心忘了吃,单手捂住有点儿发烫的脸,显然是在回味方才碰到的那一下。

  尽管百户很有点儿喜欢这个调调,不过大概是两个面日渐重合的缘故,她不禁也偏过脸去,拳头抵着口边清了清嗓子。

  但当眼角余光扫过点心盒子时,她少见的一次难为情登时一扫而光。

  原本放着栗子馅儿糕点之处,苇叶下,翘出了白纸的一角。

  ——“今日巳初,次辅微服暗访明淑郡主府,欲见周仪宾,门房言仪宾大病谵语,不能见客。”

  见师妹从盒子里抽出一张字条,赵郎中三下两下嚼完那半块栗子糕,亦端正了神色:“周仪宾?照这么说,他的确参与了舞弊案?”

  “岂止是参与。”百户抻着颈子望了眼前堂,见此刻屋中只有她和师兄二人,便倾身贴到师兄耳畔,压低了声音,给他讲自己上午在宫中伴驾时的所见所闻。

  “然后呢?”待说及明淑郡主反手便拔出了师妹的佩刀,小郎中不由得紧张地追问道,“然后便手刃了那个禽兽?”

  “没有,郡主就只是一刀割断了披风前襟的衣带,将其中一条掷到周详脸上,说从此恩断义绝,叫周详不要妄想她能宽恕欺瞒,更不要妄想她会容忍占巢之鸠,而后径直便出宫了。”冯阿嫣唏嘘不已,“虽然仪宾大病谵语八成是郡主配合官家放出来的迷雾,但说真的,其实我也觉得,说不定周详这脑子里确实出了什么问题——但凡他心里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数,就不会蠢到身系保宫时居然用封后来拉拢当朝郡主陪他一起造反,还嚷嚷得那么大声。”

  赵寒泾没舍得再吃满堂糕,只把手摸向一旁架子上时常备着的酥饼碟儿:“既然周详已经落网,那如今京城中,便唯有满月宴上的戏码尚不明确了吧?”

  “左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届时亲眼去看看便知道了。”她故作神秘地透露道,“关于满月宴,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

  赵郎中果然面露好奇之色:“什么好消息,什么坏消息?”

  百户笑容可掬道:“好消息是,官家特许咱们两个那天去赴宴;坏消息是,师兄没有合礼制的衣裳靴帽。”

  “所以……”挨着碟沿儿的爪子一顿,赵郎中忽然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他本能地慢慢往后挪,“借一套不行么?”

  “所以,我回家前便约好了一位出仕过巾帽局的老工匠,”一把将人薅进怀里箍紧,冯阿嫣残忍拒绝了他的提议,“我连待客用的羊肉都派人去买好了,更何况这大冷天的,总不好教人家白跑一趟,师兄说对吧?”

  就在此时,西京内城中的另一处宅邸之内,也有人谈论着关于周仪宾的病情。

  “因卧病不起,所以谢绝见客?”用小银匙慢慢搅拌茶盏里沉底的砂糖,左垣并未觉得意外,语气中甚至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往明淑郡主府里送纱帽回来的巾帽局掌司回禀道:“是,郡主府的长史对小人说,周仪宾自腊月十日从外地访友回来后便神思恍惚,昨儿夜里头跌了一跤,竟然谵语不断,竟然连明淑郡主都不认识了,见谁都哆嗦,只能关起房门来静养着。”

  “咎由自取,谁叫他周详如此的贪心,有了香火还不满足,非得要再来一个。”中山郡王挥退那掌司,冷笑道,“不过,这倒是也算是好事一桩,乡党舞弊案,再加上他这么一疯,皇伯父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别的了。阿坦,有此等好药,你知为何孤从来都不服用么?”

  “下仆愚昧,请殿下明示。”

  左垣自怀中掏出那瓶据说行房前服用可一举得男的仙药,拈了一粒,转身丢入高几上的水晶瓮。

  药丸渐渐融进水里,那尾色泽艳丽的大红金鱼慢慢游动着,忽而剧烈挣扎起来,没一会儿的工夫便翻着白浮上了水面。

  “所谓雄风大盛,不过是因为药里添了过量的阿芙蓉,服一次即元气大损,倘若再嗅到焚烧阿芙蓉的气味,便会依赖此等香气,数日不嗅便会心中燥郁浑身无力,孤送给福国公的侍妾渌汀,便是以阿芙蓉制成的熏香操控了那位三殿下。至于似周详这般服过两次,药力便会逐渐侵蚀心智,使人变得疯癫。”

  他把玩着瓷瓶,笑得像是个得到了玩具的孩子:“而在酒水中融入精炼过的阿芙蓉,单凭银器无法验出,是杀人于无形的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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