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二,两仪殿。
坐在左侧最后一排中间靠北的长案后,赵寒泾第六次正了正领口的铜纽、第十五次拍了拍袖口的褶皱,到底还是觉得不自在。即便是当初与阿嫣成婚的嘉礼上,他也从未和这么多人一起待在同一个屋顶底下,再加上他现在这身礼服乃是按规制所裁的、未得诰赠未有官职的内官外眷才会穿用的无补圆领,连所用缎匹的暗纹都是无品阶散官所服的那种,基本相当于这衣裳花那么多钱裁出来,就只能穿这么一次……
小赵郎中觉得很肉痛,非常肉痛。
幸好乌纱帽与所应装饰的销金帽花、还有缀着榆石銙板的革带、以及印绶佩饰诸物只要同阿嫣借便可以;至于靴子这东西,添置一双且能穿个两三年,总算多少能省了些钱。
百户坐在他身边,看出自家师兄在闹心什么,趁着官家尚未驾临,悄悄歪了歪头凑到他耳畔,小声安抚道:“好啦好啦,等师兄明年做了医官,我们请裁缝来把外摆裁掉、衣长改短,然后给我穿,岂不妙哉?”
“那不就改成女袍式样了……”这法子可行是可行,左右女衣的规制远不如男子衣冠那般严格,他与阿嫣的身量也没差太多,这衣裳改出个圆领大襟的袄子刚刚好,可是,毕竟如今身处西京……是不是不太好?
“你往对面看,”百户双手捧起盏子,低头呷了一口酒,假装自己在专心品味平时难得一尝的御酿,“第一排下首第二席。”
他顺着师妹提示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对面第一排第二席上坐着个伟岸男子,身着皇子所服用的玄色吉服,胸背与两肩各织着一枚圆金团蟒,相貌英俊、身姿挺拔,此刻正与国公夫人蜜里调油地说着小话儿,逗得那身穿绯色团鸾鞠衣的少妇掩面忍笑。幸亏来之前恶补过大兴城里那些不可不知的人物,赵郎中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看到了,那位是……僖国公,二殿下?”
“二殿下燕居时,常喜身着轻衫罗裙,亲自同府内所训养的家班排演戏目,还曾在太后娘娘仙诞时进宫献戏,亲自扮那捧蟠桃灵芝的麻姑寿仙。”端着得体的微笑,梅百户亲自为他斟了一盏酒,“我既然明晃晃把外眷接到京里来,袖都已经断给他们看了,不过是穿个大襟儿袄子罢了,还能再出格到哪儿去。”
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赵寒泾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那份“见识到国公唱戏”的荣幸比较好。
不过,照这么说,师妹的风评……
赵郎中担忧地望向师妹,而师妹回看他一眼,那表情潇洒中夹着戏谑,好似在说天子近臣要什么风评。他以前从未见过她这等神色,既不像冯烟会做的,也不似冯阿嫣做得出的。小郎中垂了头反复揉搓着袖口,考虑片刻,到底还是决定,等回家之后得跟她好好儿谈谈。
他了解冯阿嫣,了解冯烟,可他不了解梅其荏。
不多时,殿外数位礼官的唱礼由远及近,在一班宦侍与天武将军的拥簇下,兴武帝终于驾临两仪殿。皇子满月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规格上必定远次于前一日的元旦朝拜,然而似是格外看重幼子的缘故,国君特意穿着一袭绛红的团龙袍,腰束白玉带头顶金丝冠,一身装束仅次于皇子冠礼、昏礼的规格,殿中因女儿、外孙得宠而位次提前的李党一派自是心中暗喜。
众人山呼毕,帝妃落座,代理宫务的贤妃、即僖国公生母张氏坐到了左侧下首,而刚刚越级晋作妃位的慎妃李氏怀抱着京畿王坐在右侧下首。钟磬轻鸣,乐工们和缓地奏起南山之乐,兴武帝目光一动,贾讷便会意地将三朝元老韩太师请上前来,由其正式宣读为皇七子赐名左墀、并封为京畿王的诏书。
因皇七子尚在襁褓之中,便由慎妃抱着他退至丹墀下听旨。老翁身着华服立在台前,虽年近期颐,犹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天子承命践祚,封邦国以亲贤,建藩辅以卫疆,此高祖圣皇帝之遗训也。今第七子墀,生携捷瑞,体貌清贵,其母恭慈勤谨,鞠子以德教……”
慎妃接下诏书,谢过圣人恩典,复又坐回到席间,神色中带着慈祥与满足,给兴武帝看京畿王带着笑容的红润小脸儿。兴武帝龙颜大悦,亲自解下腰间玉螭虎逗弄了一会儿婴儿,方才命贾讷唱礼,使百官奉上满月礼物。
见此状况,在场不少宗亲与朝臣的心中都难免动摇,因而献礼时态度也愈发恭谨。韩公虽早已不参政务,膝下子女均未出仕,却位列紫金光禄大夫,并加官太师,礼文馆学士十有六七乃其门生,于朝堂中地位超然;而陛下又明摆着偏疼幼子,竟把虎符也拿来哄孩子玩耍——现今天子春秋正盛,日后是否将传位给京畿王,也未可知。
金玉佩饰、古人字画、宝砚名墨……宗亲臣子们逐一献过礼物,待要正式开席前,却见一妙龄少女匆匆趋入殿中。这少女身量不高,然服饰端肃,发髻外束着黑介帻,头戴梁冠,更兼仪度从容,显然并非料理杂务的寻常内官。她一路行至丹墀之下,稽首再拜道:“小臣千秋殿属官启奏陛下,上大夫为公务所羁于京外,虽难以亲自恭贺,但知陛下拳拳爱子之心,特遣小臣代为进礼。”
“连御正竟也备了礼物?”兴武帝侧身逗弄着白胖的婴儿,如真正的慈父面带微笑,“京畿王的面子倒是不小。”
千秋殿职官乃辅佐国母统率天下蚕棉之业、并教导储君之妃的内朝官署,其御正之权重,相当于外朝的礼文馆首座学士、中朝的司礼监掌印大监,慎嫔见千秋殿主动献礼,自觉从贤妃手中夺得凤印的希望更大,于是笑容愈发晏晏:“这小人儿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得长辈们如此抬爱,还不是全托了官家的福分。”
兴武帝入殿之后,赵郎中便暂时忘记了不自在,警惕于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变故,待听说那内官说是尘师叔遣她来献礼,他愈发全神贯注。只见那少女合掌一抹而开,一只长尾鹊鸟忽的从她掌心中变出,浑身灰蓝羽毛泛着珐琅般的色泽,绕殿盘旋三周并落在御案上,如鹦鹉学舌般大呼“长乐无极”三声后,光华尽敛,竟然只是个木头所雕刻成的玩意儿。
这东西算是……异鹊?满殿赞叹声中,他凑到百户耳边轻声道:“我记得经书上有一段话: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螳螂搏蝉,异鹊从于其后,而人手执弹弓藏在树下。按照小郎中所知道的、尘师叔一贯的作风,这一礼物必有其相应的寓意,如果他没猜错,这木傀儡所对应的便是这段经文——那么殿中数百人,谁是蝉,谁是螳螂,谁是异鹊,谁又是手执弹弓之人?
而她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侧过一丝目光,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赵寒泾假装饮酒,用袖子掩住下半张面孔,深吸了一口气。
对于他而言,这场戏委实过于的刺激。
“长乐无极么,倒也有点儿意思。”兴武帝略略称赞了一下,命人赐座与那内官,便把木鹊递给右侧下首的慎妃,“倒还算有些机巧,给阿墀拿着玩儿罢。”
乐曲自和缓转而轻快,宫娥们有条不紊地撤掉果盘点心,一道道呈上菜肴来。宫宴所用的食盒都是双层的,最底下用铜炭盒煨着,外面且裹了夹棉锦套,从御膳房一路端过来都还是热气腾腾的。西唐虽开放海陆贸易,市面上从不缺少时令果蔬,应季时连荔枝也可从果子铺里卖到,但四季珍馐齐聚一席,这仍是只有禁宫中才能办到的事情。面对十数盏冬日难见的佳肴,赵郎中却全然失去了临来时那份儿吃大户的心思,满心都只想着螳螂搏蝉的典故。
皇帝不可能看不出木鹊的寓意,那为什么他还那么冷静呢?
难道说,尘师叔遣人送上木鹊即是为了向皇帝表明,自己正是暗地里手执弹弓之人,所以皇帝才如此的淡然?
“怎么不吃菜?被宫宴的大手笔给惊到了?尝一点儿试试嘛,这滋味儿外头是吃不到的。”当赵寒泾恰有些恍然大悟时,冯阿嫣用汤匙舀了一勺荔枝烧肉搁到他碟子里,又给他盛了碗汤,借着机会凑到他耳边小声叨叨,“一会儿要真发生点儿什么,可就没工夫吃菜了,咱送的那方砚台不便宜,怎么着也得吃回本儿来不是?”
“噗。”赵寒泾被她给逗得笑了出声,想起这是在两仪殿里,立马敛了神色。幸好四周那些旁支宗亲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兴武帝与诸皇子的席间酬唱,好从中探知些风向来,跟本没注意到区区一个无品阶外眷的失态,他自是松了口气。赵郎中掂量掂量砚台的价格,又尝了尝菜肴的味道,顿觉阿嫣说得十分在理,反正他无所谓皇帝对皇子们的态度,便闷着头大快朵颐起来。
夫妇二人专心享用满席美味,左右前排的重臣近亲们也依次赋诗过一轮,待兴武帝第三次命左右撤换空瓶、呈上新酒来,殿后的铜钟忽被击鸣,嗡——嗡——青铜空腔震颤所激起的洪音荡彻殿堂。
来了!她与师兄对视一眼,各自放下筷子。
果不其然,在众人的惊诧之中,整齐划一的脚步自殿外接替即将平息的钟声响起。原本闭合着的大门自殿外被推开,本应远在中山城守孝的中山郡王身着大红龙纹罩甲,腰悬饰以白玉的上制之剑,率领数队精兵汹汹而入:“一别数年,伯父今亦无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