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朝天阙 · 十四)
衡巷生2019-12-08 15:293,509

  变故突生,奏乐亦随之戛然而止,两仪殿中霎时针落可闻。

  “左垣。”兴武帝稳稳坐在御座上,虽有些诧异,却并无起身的意思。

  “真难为伯父还认得侄儿。”中山郡王一挥手,精兵们便训练有素地包围了满月宴上的宗亲朝臣们。而天武将军们早在左垣带兵进殿时便纷纷抽出佩刀,拱卫在丹墀四周,双方以高台为界两相对峙,一时间剑拔弩张,恶战一触即发。夫妇二人坐在最后一排,自然也如其他人那般被叛军的武器抵住了后背,赵寒泾本能地看向师妹,而冯阿嫣在桌子底下捉到他的手,轻轻在他掌心间写下“观望”二字。

  既然压轴大戏就此开锣,那么看客便不能够再随意地在场内走动了。

  左熠环顾四周,除了徐东台、定国公及其他几个收到了上大夫信件的近臣外,殿内众人或万分惊惶、或神色摇摆;在他左手边,贤妃兀自镇定地保持着内命妇所该有的仪态,而右手边的慎妃战战兢兢地抱紧了孩子,已然抖成个筛子模样。

  反而是韩太师大怒起立,指着郡王的鼻子高声斥责,连下颔稀疏的白须也随言辞抖动不已:“中山郡王,汝乃大逆罪人之子,陛下非但并未降罪于你,反而封赏有加,你怎敢不思悔改,重蹈你生父之覆辙!”

  此言似是投石入潭水一般,以大宗正为首的几位宗亲和数名外朝重臣纷纷发声谴责。见这不要命的老东西起了头儿,一叛军挥刀将斩,意欲杀一儆百,却被左垣钳住手腕制止。他挥退那名叛军,微笑着将韩太师摁回到座位上,似是毫不在意被人斥责:“过了今日,太师便是四朝元老了,寡人登基的诏书,还得请太师来宣读呢……太师不畏死,可您家的小玄孙财刚刚学会走路罢?诸位也都有家眷子孙罢?”

  宗亲朝臣们哑了声,韩太师气得捂着心口说不出话,兴武帝不禁为之冷笑:“过了今日?你倒是比你父亲更着急。”

  “原本不会这么快的,是伯父命人逼迫太妃自尽,才给了侄儿这个秘密进京的机会,不是么?侄儿还得感谢伯父,若非您如此重用您的另一个侄子,我想要拨乱反正也没那么容易。”左垣拍了怕手,便有一宦官绕过屏风自后殿而出,天武将军们本想阻拦,却在兴武帝的抬手示意下,放任他慢慢走到御案一侧。

  是晁谨。

  在确定此人正是晁二的那一瞬间,冯阿嫣说不上因为什么,忽然便松了一口气。

  是因为官家早已对她下达过暗中调查此人的指令?是因为鱼牙主人和老工匠那些荒唐至极的证词?是因为互相假笑了这么久,公开反目的这一刻终于正式到来?她说不清。

  发现身侧之人在轻微地颤栗,赵寒泾慌忙握紧了师妹的一只手:“百户?你没事吧?”

  “我么?我其实是在高兴。”百户轻声答复,垂着眉眼低低地笑。宫宴上向来只允许三等伯以上的勋贵佩戴木制礼剑,但她为铜扣和衣带所掩起的大襟之中,隐约露出了匕首的短柄。

  兴武十七年九月初十,泾南山,把她养大、给她出路的父亲身中二十三刀。

  御案旁,在群臣的惊诧下,兴武帝的另一个侄子并未响应中山郡王的话,只是沉默着自顾自地拿起伯父御用的酒壶。酒水自细长的壶颈中斜出一线,汩汩地落入到金酒爵中,晁谨所有的心神似是都放在了这杯酒上,当液面即将漫过边沿时,水线骤然断绝,他放下酒壶、执起金爵,一饮而尽。

  饮罢酒水,晁谨把玩着手中的金爵,语气一如往常那般恭谨冷淡:“遵照与郡王殿下的约定,下仆于第三壶酒进上后鸣钟为号。只是,时间上略略提前了一些,所以官家其实并没来得及饮下这只壶中的酒水。很遗憾,殿下欣赏不到您伯父中毒的模样了。”

  冯阿嫣探进怀中的手登时一顿。

  而中山郡王睁大双目,志在必得的笑容亦僵在唇角:“你——左熠许给你什么让你对他如此忠心?他能让你这阉人恢复身份重入宗谱么?他能封你做亲王么?他不能,但我能!”

  “没什么,只是想好好儿清算清算,你父亲欠我母亲的、你欠我的那些东西。”满殿哗然中,晁谨哈哈大笑道,“左垣,你和你那爹一个德性,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军中旧部的女儿也好,同父异母的兄弟也罢,只要同你们沾上了一星半点儿的关系,不管情愿不情愿,就是该受了你们那自以为是恩惠的施舍,顺从你们肆意的妄为——恢复宗室身份?哈,你以为我真的稀罕姓左么?即便我真的稀罕,不如你先把名字还给我再说别的?你不知道罢,本来该叫左垣的,是我。”

  “但我不稀罕。”他轻轻揩掉唇角溢出的血色,狠狠将手中金爵摔到地上。

  触及砖石,震出一声激越清鸣,于是在两仪殿殿梁柱上所悬垂的红绸间,无数弓弩手应声卸下伪装,手指勾着紧绷的弦,锋镝在灯火下映出森森寒光;后殿与侧殿中也涌出大批的天子亲军,反而将中山郡王所带入殿内的精兵团团包围。

  伏兵。

  “下仆早已是卑贱之残躯,没什么好酬谢您的,只有这功败垂成的滋味儿,还请郡王殿下好生品尝一番。”晁谨恭顺而肆意地笑着,忽然神情一滞,重重地咳出了一大口血,却并没有直接摔倒在地上。

  被贾讷接住的那一刻,他想起那天在别院里,上大夫最后一次问他:“你真的想好了么?”

  那只缠满绷带的手隔着剔透的瓮壁,逗弄着一条半黑半白的锦鲫,想来白绢下的面孔应是写满了疑惑:“明明我提供给你的,是更温和的法子。”

  “您不是说过么,想要一条鱼能自在地游曳于江湖,从一开始,便不该使它生养于这方寸之瓮——看似无边荣华,也不过只是金枷玉锁的囚笼罢了。”他还记得上大夫当时也抱了那只寄灵的人偶,于是他看着人偶,试图说服她同意更改计划,“您应当比我更明白,有些圆满,单凭活着是索求不到的。”

  ——“话虽如此,可这世上,当真会有圆满么?”

  这世上从来便没有过圆满,但总不会更差了,晁谨望着两仪殿彩绘的藻井,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三年前,梅永臻也是明知泾南山中已经被设下了埋伏。

  他不过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而已。

  而已。

  被一众心腹簇拥保护在人墙中,中山郡王瞧瞧头顶的弓弩手,再看看毒发身亡的晁谨,狰狞地咬紧了牙,打算垂死一搏:“那又如何,两仪殿中这么多宾客,不正是最好的人质?”话音未落,左垣径直从亲随手中夺来硬弓,抽箭搭弦,弓臂绷满,玉韘摧决,三支鹰翎利箭瞬间并发,一齐瞄准了御案之后的兴武帝!

  三支箭自三个角度刁钻而至,天武将军们难以拦截,只好试图以身躯相阻挡。说时迟那时快,斜喇里忽而掷出来一柄青铜璋,竟先后将那三支箭一举击落!

  事发突然,众人一颗心都好悬没蹦出嗓子眼儿来,待某道身影纵身跃出来接住那柄青铜璋,双方军士与满殿的人质才堪堪看清,救驾者居然是先前献上木鹊的那个千秋殿属官。撕下脸上的软皮面具,显露出一张兴武帝与小部分朝臣都十分熟悉的面孔,属官望了眼怀抱晁谨尸身的贾讷,食指轻轻拨正冠侧羊角簪导上所垂下的红缨,举着青铜璋晃了晃,冲左垣微微一笑:“君既为在后之异鹊,此即乃吾辈之弹弓也。”

  这张圆圆的面孔,赵寒泾与冯阿嫣同样很熟悉。

  饶是通透如梅百户,也没能料到这场戏会反复转折成如此模样。晁二就这么干脆地服毒自尽了,即便再揪着尸体的衣领质问一句“为何”,又能如何?她不晓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恨意还能如何发泄、还该如何发泄,也再没有能拔出那柄匕首的力气,幸而赵郎中这会儿紧紧地抱住了她,冯阿嫣攥着师兄的手,发现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

  “呸,老混账!”听到背后兴武帝再无顾忌地低骂了一声,上大夫无奈地叹口气,将青铜璋收回到袖中,随手征用了身旁天武将军的刀鞘,带头冲向为叛军所保护的中山郡王。

  而不甘心失败的左垣亦举起佩剑命令迎击,两仪殿陷入到迟来的混战之中,一时间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但胜负早在上大夫亲自下场的时候便已注定,内应反水,伏兵乍现,偷袭失败,再加上数十亲随竟无法制服一介内朝女官,一步接着一步,这是摆明了在算计叛军的士气。想了想事后可能被追责为何带兵器赴宴,百户彻底放弃亮出匕首的打算,也有样学样地就近向友军借了两把刀鞘,师兄一把自己一把,能敲晕一个算一个。

  与其说是协助围剿,不如说是趁着围剿的机会泄愤,冯阿嫣决定暂时放弃思考,先打一场群架清清脑子再说别的。这场混战并没有持续太久,不过两刻之后,随着左垣被上大夫薅着衣领摔到兴武帝面前,这场宫变彻底以失败告终。

  宗亲与朝臣们纷纷告退,官家表彰完韩太师、安抚过受伤的几人后单独召见了赵郎中;贾讷要送两位娘娘和京畿王回内宫去,天武将军们忙着清理殿内的尸体、且要将俘获的罪人送到刑部羁押。百户暂时不需要跟着费心,便蹲在北极殿外的廊下,好等着师兄出来一起家去。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她听到有脚步声慢慢迫近,却并非她家赵郎中,转头看过去,原来是尘师叔。

  “有件事,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你,”上大夫将总是随动作滑到身后的红缨拨正,隐晦又直白地提示道,“影子常的那副画儿里画着的,其实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闻言,百户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脊背再度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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