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十一年的正月,没能等到宫中举办开印仪式,年假便结束了。连参加过废中山郡王私宴的官吏、名士们也被逐一拎出来追责,三法司和仪鸾司成了全大兴城最忙碌的地方,冷文玢彻底被堆积成山的卷宗逼迫成了个一点就炸的爆竹筒。
对于初二宫宴上所透露出的秘辛,无论是赴宴的宗亲官员还是在场的天子亲军,都格外识相地对此三缄其口,晁谨被以勤王有功之名匆忙地陪葬到了穆陵,坟头正挨着三年前入土为安的梅永臻。冯阿嫣在出殡那天跟过去看了一眼,跟贾讷谈了一回,心里却愈发堵得慌,索性就抱着铺盖歇到了指挥衙门的值房,跟暴躁的断事司冷千户一起连轴加班,寄希望于能借着卷宗消磨掉满脑子的乱麻。
但赵寒泾总觉得,阿嫣这般反常,绝对不单单是因为那把没能拔出的匕首。
那天他从北极殿退出来之后,她等在廊下,脸色较之前更加难看,回家后就没怎么再说过话,任凭他如何黏过去,也只是淡淡地回应两句。赵郎中本以为是这场宫变把她给刺激着了,总得缓把么一段时间,寻思着该是自己把肩膀贡献给师妹依靠的时候了,哪承想阿嫣突然就躲躲闪闪好似在绕着他走一般,过几日更是直接遣人回来报信,只推说公务太多忙不过来,要小郎中自己好好备考,干脆就不回家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应该不至于移情别恋这么惨吧?
独自一人睡了三个晚上的冷被窝,小郎中抱着被子来回骨碌了半天,彻底忍不住了。
实在不行,自己可能真的得到指挥衙门大门口闹一下。
但在去闹之前,他冷静思考了一下,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师妹前后态度的差别。明明在皇帝召见他之前,阿嫣还很爱重他来着,怎么就分开了这么一小会儿,她便开始敷衍、回避他了呢?翻个身趴到枕头上,赵寒泾仔细掰扯了一下当天的所有细节:从头到尾自己都一直陪在阿嫣身边,打群架的时候还帮忙一起揍人来着,从北极殿出来之后他也有关心她好些了没……所以症结肯定不是出在自己身上的。
该不会是有人趁他被皇帝召见的时候,对她说了什么,以致于影响到了他和师妹的关系?
这么一想的话,的确有一位单凭只言片语就能掀起风波的大佬,现下正好回到了大兴城里。“该不会是尘师叔吧……”赵寒泾无力地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可就算真的是尘师叔,这得是对阿嫣说了什么,才令她连看他一眼都不自在?揭露他不老实?可以阿嫣的性格完全会当面来质问他,而不是生闷气,何况自己如今就只瞒了阿嫣一件事啊,还是从那天才开始……
他猛得从被子里抬起了头。
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她的确不会当面来问的。
事不宜迟,赵寒泾干脆也不烙饼了,爬起来叠好了被,翻一件潞紬面儿的半新直身穿在里头,外头罩上细绒线染色纺出来的氅衣,把这两天没舍得吃的点心都用食盒装起来,临出门前还知会了值夜的苍头一声。大半夜的,门房不敢任由他自己到街上去,亏得二斤盐自告奋勇地提了灯笼来开道,小郎中才在老老实实加戴一顶羔皮风帽之后,被门房给放出了门。
指挥衙门离崇礼坊不远,徒步走过去也就一会儿。正月里的寒风扑到脸上,冰得他多少冷静了些;先前脑子一热,便决定借着送夜宵的由头去见阿嫣一面,但他其实并没有想好,真个见到人后要如何哄她回家。
说是半夜,其实还没到亥时末,街上许多饮食摊子尚未收摊,雾气腾腾地叫卖着蛋花酒酿、姜糖茶、炖蜜柑、陈皮梨汤之类的热饮。这时辰到街上来,赵寒泾还是头一遭,他嗅着那些相互交错着的香甜味儿,临时起意地又买了一瓦罐烤蜜柑,左手提溜着汤罐,右手提溜着点心盒子,一边思考着一边往前走。
剥了外皮和白络的蜜柑浸在甘泉水中,又浇了两勺饴糖浆,被炭火烘得咕嘟咕嘟冒着泡,果然还是要比冷冰冰的糕点更好些吧?
或许是灯笼纸上印着姓氏的缘故、抑或是因为他之前在宫宴上露过脸,赵郎中央求门口站岗的力士请断事司梅百户出来见一面时,那壮汉并未为难他,径直便入内通报。断事司里灯火通明,几个人轮班倒了几天,摞在房间里的卷宗却只见增多不见减少。按照探子们之前从中山城带回的名册来看,与中山郡王接触过的人不下五百,而每个人都各有其同宗、姻亲、座师、同年一类的关系,以左垣为中心,攒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而兴武帝安排给断事司的差事,便是要在这张蛛网上甄别参与了本次谋逆之人,结成名单交给外朝三法司。
力士入内通报之时,冯阿嫣趴桌子眯了半个时辰刚起来,恰灌着冷了的浓茶提神。听说赵寒泾竟然半夜找了过来,百户满脑子的瞌睡都被吓醒了,她望了眼抱着卷宗面色黑沉的冷千户,心虚请示道:“那……卑职出去看一下?”
“呵,叫进来说话吧,大正月的,回头再给人冻着。”冷文玢拎着卷宗想摔一下泄个愤,结果想起这次差事是奉了官家谕旨,只好放下卷宗,改为哐哐地敲桌子,“你们瞧人家老梅,啧啧啧,有家室就是好,看看,这嘘寒问暖的,我娘老子就他娘的当我是死透了一样,逢年过节的都不知道给我捎点儿东西!”
“稍什么东西,烧它两包金纸给你?你要不?回头我给你烧哇!”“滚滚滚!你烧你自己用!”同样出身勋贵且与冷文玢熟识的百户跟着瞎起哄,又被冷千户骂了两句,待赵郎中提着宵夜打起夹棉门帘走进来时,内间里的丘八们正哄笑成一片。
一见着传闻中梅百户的家室,这群混不吝恨不得排着队参观,冯阿嫣慌忙起身,把人推回到外间说话:“你怎么来了?”
“你不回家,还不许我来送点儿吃的给你?”瞧见她口角都急起了泡,他又气又心疼,把瓦罐塞到她怀里,“早知道我买梨汤就好了。”
她紧紧抱着瓦罐,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垂头憋了片刻,就只憋出一句:“现在送到了,趁着没交子时,快回去睡觉吧。”
“对不起,那天我就该告诉你的,陛下召见我,是为了把师父留下的最后那一封信交给我,”因为一切都只是猜测,所以赵寒泾选择自己先坦白,他从怀里抽出一叠泛黄的字纸,递向他的梅百户,“这里面详细地写了我的身世,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不理我的话,我告诉你我真的会生气的——只因为这么点儿破事儿,你就不要我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她慌忙解释道,“而且这事儿也真的不小。”
“非要比较的话,比百户夜不归宿的问题要小,小得多。”他一把搂住了人不撒手,“再把我一个人扔家里头,我可真的要闹了嘿,不是没警告过你!”
任由他这般抱了一会儿,梅百户心乱如麻:“师兄……师兄真的不介意么?”
闻言,小赵郎中冷哼一声,忍不住呲着牙叼了她耳尖一口:“等百户抛家弃夫的时候再介意吧,到时候我就央着尘师叔给我写个话本子,就写某某百户厌弃糟糠原配乃罪臣之后,明面上遵守长辈定下的婚约,实际图谋着要另捉个年岁不大的小进士、就比如柳孝廉那样的来成亲。写完了拿到枕闲书局去印,印得全西唐、不,全淮北都知道,仪鸾司的梅百户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噗。”百户到底还是被他这话给逗笑了,“柳孝廉是招着你还是惹着你了?”
“打个比方而已嘛,谁教他比我还像个小白脸儿。”
“小白脸儿又不是什么好话。”
“那你现在回家,我便不说了。”
“现在回不了,真的,是真的有正事儿忙,明天,明天下午换了班我肯定回去,你先家去睡觉,好不好?”
“那你明天下午要不回家呢?”
“这样吧,明天我若是爽约了,三晚,连着仨晚上师兄想如何便如何,你看行不行……”
内间里,除冷千户之外,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竖起了耳朵去听外间那两口子的墙角。冷文玢实在受不了外头腻腻歪歪的这个调调,拍案而起,拉住了日常跟他抬杠的发小:“老子要一刀捅死这俩玩意儿,一起?”
“千户,冷静,千万要冷静,”发小珍而重之地把千户的熊掌从自己胳膊上摘下来,压低嗓音道,“要不您自己个儿去也成,瞧见东边班房里那一排猪头了吧?都初二当天梅百户和怹家那口子揍的,现在还没消肿都,这下手也忒黑了点儿。卑职家有悍妇,真要是这张脸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回去没法儿跟内人交待不是?”
“……滚,你们这些有家室的都给老子滚呐!”
当冷千户的咆哮声响彻断事司时,罪魁祸首正坐在默思台的屋顶,眺望着正月里这大兴城中的点点华灯。
“我想不通。”她怀里的人偶不太熟练地运作着手指的关节,帮她将被风吹开的斗篷带子重新系上,“明明大戏都已经谢幕了,为什么还要临时加一折给他们添堵……那不是你亲师侄么?”
“的确是亲师侄没错啊。”上大夫低下头,偷偷地吧唧了一口木偶的面颊,“闻先生,一直以来,我心中都萦绕着一个问题——到底是天道佑人衍于世,还是天道诱人困于世?”
闻风音被这过于主动的一吻亲得有点儿发晕:“那你找到答案了么?”
“没有。不过呢,当我确定,这份延续二十几年的恶因,确实顺从他们的本心结出了善果时,我发现答案已经不重要了。”渐渐有雪花自天空的云层间飘落,她伸手去接,却有一只银箔纸雀顺风而来,轻轻落到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