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番外 · 东风渐渡】
衡巷生2019-12-08 15:103,129

  【一】

  魏尘第一次见到寒椿,是在闰月岛上。

  彼时她抱着那柄据说是祖传之宝物的横刀躲了起来,坐在老宅堂屋的门槛上,茫然地望着古雅却空旷的庭院——那是她自出生后第一次从宗家回到闰月岛,第一次被套上绣有星图的冠服,第一次见到父母的容像,第一次被人毕恭毕敬地称作岛主——这一切都陌生地让她害怕。

  忽然有几朵洁白的花儿凑到她面前,小小一棵,栽在一个瓷盆子里面:“这个叫十八学士,每一朵上都有十八片花瓣儿,要不要数数看?是送给阿尘的贺礼哦。”

  灯哥儿?六岁的孩子眨巴着眼睛,忽然便觉得内心正作祟着的惶惑老实了许多。

  灯哥儿是她姑母的长子、她表兄的哥哥。姑母远嫁到中原,灯哥儿又是家里的承重孙,并不能像表兄那样经常到水天无涯来小住,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代表姑母回外祖家赶礼。尽管只见过寥寥数面,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比起温柔的表兄和幼稚的兄长,灯哥儿才更有哥哥的样子。

  “阿尘还是个孩子。”他坐到她身侧,替她拨正自冠侧簪导处垂下的红缨,一贯那么平和地看着她,“但阿尘已经不能再是个孩子了。今后也请多多关照,魏岛主?”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慢慢地颔首,学着那些大人的模样,生涩地说着客套话:“谢小贺先生指教。”

  青年端方的笑容中也不免多出几分稚气,他刮了刮孩童的小鼻子,狡黠道:“我有一个秘密,从来都没和旁人讲过的,今天偷偷告诉你好了,阿尘可以为我保密么?”

  “嗯!”小孩子用力点着头,一双眸子较方才中多出不少神采。

  “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长辈们给我安排好的未来,如果可以,我想要做个写话本子的浪荡书生!”见四下并无旁人,青年毫不端庄地伸了个懒腰,语调里充满快活,“没钱了就写它一两本卖到书坊去,换来了钱就窝到小酒馆儿里喝个痛快!这岂不是比成天窝在山上烧丹炼药的自在?也不是说烧丹炼药不好,可眼下中原各家只顾着关起门来自己清净,若不能用以治病救人,钻研出再多的方药不也是白费力气。”

  她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方药不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么?”

  “这几年,中原发生了很多事。因为皇帝不给他们面子,他们就气得召开了盟会,逼着其他门派陪他们一起闭锁山门。”青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很可笑吧?明明都是方外之人,如今却还不如凡俗子有襟怀,仙道啊,如今也就这样了,阿尘以后会懂的。”

  在这以后,她懂了灯哥儿所说的话,却再也没见到过灯哥儿。

  那盆花儿现今如何了呢?魏尘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

  但她的确不会再回水天无涯了。

  【二】

  表兄是个很好的人。

  会把被兄长恶作剧逗她玩的风车摘下来给她,会纵容她在下雪的时候睡懒觉,会一遍一遍纠正她写歪了的字。

  有时候她会觉得表兄就像阿娘一样,但她从来没当面这么说过,因为表兄是男孩子。

  但兄长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曾经很好。

  守晏刚把她叫醒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相信那些事的,她执意打开了表兄的棺椁,然后不得不相信,她的兄长回不来了。

  那不是哥哥,那只是“海神”的一个容器,就像沉睡之前的她一样。

  她静静地在沉默的尸骸边坐了很久,守晏告诉她,在那之后,赵大哥、白萘姐和杨二哥回到了青蒿县,杨二哥最后还是同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成了亲,白萘姐却在几年前因为难产而过世了,赵大哥没有再续娶,只是收养了她表兄的小徒弟为养子。

  魏尘没有去见他们的打算。

  她偷偷换出了表兄棺椁中陪葬的桃核,遵从表兄的遗愿,接手了“平话”的一切事务。

  所谓仙道,的确也就这样了。

  【三】

  为什么要写那本《凭风记》,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

  或许仅仅是想要慨叹一下罢了。当魏尘隔着宫城的甬道,冷不丁眺见那带着面具的杀手的那一刹那,她才仓惶惊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表外甥女如她父母般变成一副挂在祠堂里的容像,久到黏着她表外甥女不放的公子哥儿两鬓斑白,久到连当年那个跟屁虫似的孩子都长大了。

  在这瞬息万变的人世中,唯有她自己仍然停留在十七年前。

  当真仅仅就只是想要慨叹一下么?

  她不想承认、或者说根本不敢于承认,不过是因为这短暂的一眼,自苏醒以来一直强行回避的情感冲破压抑,就像是初春开冻时的江面一般骤然崩解,汹涌江水带着大块浮冰奔腾而下,毫无顾忌地肆意砸落到她心坎儿上……尽管这颗心脏早已不会再跳动,但在此时它竟也应景地痛了一瞬。

  那是残存在她记忆里的,属于人的思量。

  魏尘有反思过,大概在把本应私藏的手稿拿给付梓、把这场白日梦公之于众的时候,她其实存了期待着他可能会发觉的癔妄。

  而后她被堵在石鼓镇的生意下处里,看到了那张面具下的脸,也同样看到了那张脸上的疤。妖物怔怔地望着那道从眉心一直贯穿到左颊、再深一点儿左眼就会失明的长疤,几乎要从伪装中呲出獠牙,把人反摁在桌子上,追问他到底是谁下的手。

  但听到闻风音悲怆的笑声,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只能像真的写话本子写疯魔了一样,抽疯似的絮叨一长通:“……今日所有的因,都是昨日所结出的果,最高明的故事里,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能够随著者自己的心意去胡写的,必须要基于这个角色的回忆、这个角色经历过的悲欢离合,才能写得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而人做出了他理应当做出的事情……他笑有他笑的理由,他哭有他哭的理由,他杀人也有他杀人的理由,这才是一个真正值得去写的角色……”

  今日之因,即是昨日之果。

  而对于魏尘来说,这男子并非只是个话本子里的末角儿。

  所以她要逃走,她不可以沉湎于癔妄,因为闻风音同她之间隔着人世与彼岸的界限。

  但在“笙园先生”耍滑头预备溜掉的时候,闻风音摁住了她,提出那三个条件,要她陪着他消磨时间。

  她动摇了。

  做白日梦的,不只是她一个。

  但这场白日梦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

  魏尘把那副画装进盒子,埋在了位于雁溪山的虚境裂缝里,且在那画冢前一页一页撕下《凭风记》第二部的手稿,慢慢填进火焰。沉默中边缘焦黄的碎纸片打着旋儿,那些一笔一划写下的字迹渐渐被焰光所吞噬,她沉默地仍记得自己经由笔尖所流露出的那些思量,但她如今只能将它们连带这个梦一起,化为灰烬。

  不知何时,大概是手稿快要焚尽之前,她背后多出一道影子。

  “你可以回现世去了,面具和刀都在守晏那里。”她背对着他故作淡然地叮嘱着,眼角还是难以避免地溢出一抹血色,“虽然外表看起来和生人没有区别,也无需惧怕阳气侵蚀,但还是尽量不要在正午的日光下行走……”

  “我放任那厮搞鬼、明知道是陷阱还一脑袋扎进去,不是为了听你赶我走。”闻风音打断了她的告别。

  “你过不来,所以我到你那边去。”他把个头只到他胸口的大妖囫囵个儿抱进怀里,下颔餍足地磨蹭着她的头发,“与其等七老八十的掉了牙再来找你,不如停在最秀色可餐的时候,对吧?”

  “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自责,动手的是白蜡金,疯了的是我,看,我们家兔崽子的手干干净净的。”他轻轻吻了吻她眼角,“看你哭的话,我也会想哭的,我修为这么低,哭了会维持不住人形的。”

  “原先一直以为大妖怪都很为所欲为,谁知道我看上的是个死守界限的老古板。”

  “幸好那时候没真的拜你为师,不然照你这么古板,一旦发现我十二三岁就想跟你相好,说不定真的会打断我的腿。”

  “……反正都已经这样的了,留着我吧,就算当做打手来使唤也行,好不好?”

  “太奢费。”

  “嗯?”

  “把青玉面当打手来使唤,太奢费了。”

  “那便当做郎君来使唤好了,如今也不算太迟,”他把兔崽子稳稳地打横抱起来,往凭松山房的方向走,“就这么说定了?”

  “啧,随便你好了。”她微微别过脸去,“等腊月的时候,陪我去看椿花。”

  勾起一个得逞般的笑容,他认真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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