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朝天阙 · 三)
衡巷生2019-11-20 13:473,450

  原先还在中山郡的时候,赵寒泾曾经听阿嫣隐晦地提起过,有位同僚姓晁,乳名也叫小竹儿。

  但他并没能想到,阿嫣所说的那位“同僚”竟是个宦官。

  ……但这其实并未超出二人当初的推测,根据邓非殷辗转传递来的那句“金瓜”,不知春背后真正的主人,是宦官。

  只是夫妇俩未能料到,这宦官竟是阿嫣熟识的同僚。

  “带走。”那宦官一声令下,便有俩提着水火棍的差役将赵郎中从牢房中架起来往外扯。胡乱挣扎中,赵寒泾摔倒在地,其中一方脸差役想把他拖起来,却被一脚踹到脸上,两柱鼻血登时便淌满了半张脸。方脸差役恼羞成怒,下意识便抄了棍子,狠狠敲在犯人脚踝处,疼得小郎中弓成个虾子模样。待举棍要再打时,被晁大监眼刀一横,便演戏法儿似的切换出一副笑脸儿来,麻利地用麻袋一套,把人扛出了门。

  右侧踝骨大概是被砸出了裂缝,两道,还是三道……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并没有两相珍爱之人的怜惜,那么,痛呼、啜泣、眼泪,这些东西,全然不会有丝毫的意义。

  既然这些人可以把自己明目张胆地当街绑走,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完全地掌控了大兴城,已经再没有什么好忌惮的……既然如今他落入到敌人手中,那阿嫣、阿嫣是不是也……不,不会的,阿嫣比他机警得多……但她身边还带着个纤弱的人证。

  仿佛喉咙为人死死地扼紧,他的呼吸越来困难,赵寒泾不敢再细想下去。

  但他的脑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个念头:假如阿嫣真的出事了,他究竟该怎么办?

  终于,他被差役放到地面,套在脑袋上的麻袋也被摘掉了。他深吸两口气,本能地打量着四周,发现此处并非刑室一类的所在,而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厅堂。这厅堂布置得十分素净,素净到堪称冷清;但就在这一片冷清中,高几上却以石皿养着一株名唤“点辰砂”的剑兰,令此处变得雅致且有了活气儿。此类剑兰乃来自巴蜀的贡品,植株足有二尺来高,长叶苍绿开阔,刚健如刃,花箭上挑着朱红色的兰蕊,只三四朵便氤氲出满室的馥郁幽香,是不可多得的珍玩。

  这是富户私宅中才会有的陈设,显然,自己已被带出了那座潮湿寒冷的牢狱。

  先前在牢中见到的、那个被差役恭敬称作“大监”之人正端坐在堂上,手执竹勺,漫不经心地从茶釜中舀出微沸的热水,慢慢浇洗着甜白瓷壶中的茶饼:“你就是赵寒泾?”

  反复而默然地张合双唇数次,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嫣在哪里。”

  “你希望咱家如何回答你?你所说的‘阿嫣’也好,‘冯烟’也罢,都不是理应存于世间之人。”水汽蒸腾间,这头戴金花三山帽、身穿大红妆花团领袍的宦官从茶具上移开目光,远远地斜了赵寒泾一眼。“找寻亡者该去蒿里,为何要来这大兴城。”

  虽然心底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但听到宦官这么一说,赵郎中却仍是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亡、亡者?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所寻找的冯家姑娘,早就是个死人了。”并不似话本、戏本中所描绘的那般尖锐女气,这宦官讲话时的调门儿虽高于正常男子,却也掺着些沙哑,更因其神色诡谲不明,声腔间倒显出三分阴森且狠辣的意味。

  “她现在在哪里,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事到如今,赵寒泾反而格外地冷静。

  他不会为此痛哭流涕,更不会哀求对方放过自己。

  这世上唯一能纵容他继续卑怯下去的人,已经不在了。

  晁大监轻笑一声,将竹勺递与随侍在一旁的小黄门:“赵先生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比较好,如此质问于咱家,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以阁下现在这幅尊容,什么都做不了,不是么?”

  赵寒泾瞪圆了的双眼之内,瞳孔猝然一缩。

  没错,他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满地鲜血与漫天大火交织作一处,地宫里逐渐浸透鲜红的衣襟与逐渐褪去鲜红的双唇……那些惨状一幕幕在他回忆里反复倒放,那些怒吼和痛号亦于他耳畔不断萦绕:眼睁睁看着师兄们被屠戮,眼睁睁看着生活了十余年的坎离派付之一炬;眼睁睁看着那些泡在罐子里的头颅,眼睁睁看着刀尖穿透少女的胸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并没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

  连阿嫣,现在连阿嫣也……

  “我明白了,人的能力,终归是有极限的。”赵寒泾抬起头,麻木地望向那宦官,轻声呢喃道,“既然做人守不住我所奢望的一切……那我不做人,我不做人总可以了吧?”

  石皿中所供养的兰草霎时枯萎。

  比点辰砂更鲜妍的朱红横纹染上眼梢,绳索在“嗤嗤”声中腐蚀为尘埃,青年以一种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人类身上的姿态直立而起。随着他步步前行,两侧灯架上橙红而温暖的烛火逐次跳跃成森蓝冷焰。

  人做不到的事情,妖可以。

  之前受过伤的脚踝承受不住身体中数十倍暴涨的妖力,沿着裂缝断成两截,森森白茬随着行走自血肉间刺出;但妖力同样也减轻了疼痛所带来的负担,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着躯壳的破损——在吱吱嘎嘎的声音中,断骨被妖力硬生生扯回到原位,一丝一丝的筋肉飞快地围着骨骼重新交织起来,弥合的表皮覆上骨肉,宛如新生的婴儿般无瑕。

  “还给我。”似是无数的男女老幼在一同说话,喉咙中溢出呼啸且奇怪的合声,大妖无悲无喜亦无意识地重复着,“还给我,还给我……”

  整座厅堂随之隐隐地颤动起来。

  啪,惊恐之下,小黄门手中的竹勺砸入茶釜,砸起好大一朵水花;但晁谨仍八风不动地端坐在原位,只是手指从袖中挑出个小银坠儿,轻轻晃了两晃:“若咱家带你去见梅百户,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知道的吧?”

  眼梢的朱纹骤然消失,瞬息间剧痛沿着脊髓一路涌入脑子,他跌坐在地,本能地抱住自己的小腿,战栗着蜷缩了起来。

  那是在郡王府分开那日,阿嫣那日所佩戴的耳坠儿。

  “今日之事,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教教你这西京的规矩罢了。”晁大监慢慢自台阶上踱步而下,驻足在赵寒泾身侧,微微俯身道,“如果你抱着和梅其荏厮守的心思,咱家劝你最好忘掉那两个名字,不想令身世成为梅百户为人所攻讦的弱点的话,就当你从来都没见过冯阿嫣和冯烟。毕竟,大兴城本就是个随时都会粉身碎骨的险恶之处、”

  面对宦官所言,自被捕来从未感到过害怕的他,竟然有些胆寒:“你……你到底是……”

  “咱家?”宦官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唇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赵郎中,那神色仿佛是孩童初次见到蚂蚁一般,“忘了介绍,吾乃前任司礼监掌印大监梅永臻之徒,晁谨。”

  且说另一厢,因着前几天刚把皮毬踢回到京县六曹,冯阿嫣并不敢直接上门问司律县尉要人。何况区区一介司律县尉也没有做主把无辜良民扣押这么久的权力,背后一定另有指使之人,即便她有胆量去问,对方也不会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把人还给她。而鉴于小师兄身份特殊,她完全不可以将此事扩大化,所以也就不可以拜托熟人帮她搜寻,只能自己想办法。

  在外奔波了一整天,直到戌末也毫无收获。考虑凌晨时宫中有封印祭典,不能缺席,冯阿嫣只好安慰自己小师兄是货真价实的大妖,不会有性命危险,快马加鞭赶回崇仁坊。刚走进前院,便见宅中的老管家迎上来,欲言又止道:“小家主,二相公那边,遣人送来个箱子,吩咐我等不许擅动,说是务必请您亲自开箱验看……老仆听那箱子里有喘气儿的动静,装着的怕是个、怕是个活人呐!”

  “活人。”冯阿嫣忽然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预感,“那箱子现在何处?”

  老管家面色凝重地跟在半步之后,回答道:“他们给抬到您屋里头了,您看要怎么处置?”

  日,该不会那箱子里头装的是……这百户忽然一阵牙痛:“我先打开看看再说,合适便留着,不合适便送回去。”

  “真、真留着?”

  “真留着,不管怎么说那是二相公送过来的,对罢?”以拳掩口,冯阿嫣偏过头去清了清嗓子。好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老管家说的二相公不是旁人,正是她父亲生前收的二徒弟晁谨,如今在中廷里也是个小有权柄的人物,故而时人皆称之为二相公。养父并非军户,而是中廷上一代的权宦,她本想等回到西京之后再将这些事告知小师兄,但被二哥这么一搅和,就格外有些说不清了。

  应付走老管家,冯阿嫣一路小跑回自己起居之处,心情复杂地打开了外间地上放置的红木箱子。

  盖子一掀开,便有澡豆和熏香的气味铺面而来,她的小师兄正抱着腿侧卧于其中,仅着寝衣未束巾帻,甚至于刚洗过的发稍儿尚没怎么干透;而且他手腕上系着大红绸子结成的花球,双眼也被用同色绸带松松蒙住,脸上竟然还薄薄地涂了一层脂粉,场面顿时变得十分香艳起来。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他娘的,晁谨到底在想什么?

  “咳咳,先别问别的。”听到熟悉的嗓音,小赵郎中终于松掉了一直紧绷着的弦儿,随即便觉得万千委屈涌上心头,声音里不免带了些哭腔,“梅百户,我脚踝好像又断掉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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