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萧晚晴无论如何抗拒,最多抱怨几句就把药喝了,想是出于人的本性,总是怕死的。今日脾气大了些,打定主意不肯喝了。
萧晚晴恨恨瞪着阮琅,药碗翻落的时候溅了几滴到她的裙摆上,她毫无道理的责怪道:“你看,我的礼服都脏了。”
明明是她打碎药碗,反过来却把责任怪在他的头上。阮琅莫名背了一口黑锅,却也不辩解,只淡淡道:“是儿臣鲁莽了,礼服已污,不如换一件。”
“不,我就要穿这个。”萧晚晴看了宫女一眼,宫女立即明白过来,蹲下替萧晚晴擦拭。擦了半天还是留下一层浅淡的痕迹,萧晚晴不耐烦的拿开那宫女的手,“算了算了,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母后。”阮琅叫她,“阿瑜回来了。”
萧晚晴一惊,“回来了?”
“嗯,阿瑜听说母后病重,日夜兼程赶回京,这会儿就要到了。”
萧晚晴怔忪片刻,蓦地换上了讥诮的表情,冷笑道:“她是专程回来奔丧的吧,不巧的很,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最后一句话她字字用力,咬牙切齿。
“你也觉得我快死了?”萧晚晴凉凉一笑,“你们都觉得我快死了,棺材和敛衣都准备好了吧,还叫她回来。她来干什么,我没有这个女儿……”
萧晚晴目光含泪,投射出将死之人对人世的留恋,嘴唇发着抖。阮琅握住萧晚晴的手,说:“母后,阿瑜是您的女儿,她是来看望您的。”
萧晚晴猛地反抓住阮琅的手,目光炯炯盯着他,如同看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一字一句的嘱咐:“我死之后,不入皇陵,我要穿着这件衣服入萧家祖坟。”
阮琅蹙眉:“母后,这恐怕不妥。”
“你连母后的遗愿都不肯答应吗?”眼泪在萧晚晴的眼眶里打转,表情哀求:“你爹爹有那么多女人,我死了,很快会有女人顶替我的位置。我不想进那个冷冰冰的墓穴,死后也跟他葬在一起,你帮帮母后,帮帮母后吧……”
阮琅沉默良久,另一只手在萧晚晴的手背上拍了拍,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外面传来两阵敲门声,宫女禀报道:“娘娘,公主来看望您了。”
阮琅深深凝视着萧晚晴,将她的手挪开,然后端出笑容道:“进来吧。”
两名宫女领着阮瑜跟陆野进入,阮琅脸色一变,眼底阴鸷闪过,与此同时,殿前侍卫纷纷拔剑指向陆野,只要他再前进一步,剑就会立刻将他刺穿。
阮瑜面无表情握紧陆野的手,隔着包围他们的侍卫跟阮琅目光相触,她道:“谁敢动我夫君?”
不明就里的侍卫们差点把手里的剑甩掉。
阮琅脸色寒肃,一步步走过来,严厉质问阮瑜:“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谁敢动我夫君。”
阮琅感觉太阳处青筋蹦跳,他看向陆野,眼神复杂,恨不得将这个男人大卸八块抛出去喂狗,可阮瑜如此说,难道他们已经……
阮琅不敢细想。
最终,他疲惫的挥去了殿前侍卫,冷漠对他二人道:“过来吧,给母后请安。”
萧晚晴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此时看到阮瑜和陆野在一起,她心底并无波澜。两人双双跪下,阮瑜唤她“母后”,陆野依旧喊她“皇后”。
萧晚晴坐在凳子上,轻蔑的问:“你们成婚了?”
阮瑜避重就轻:“如何算成婚?没有父皇旨意,也无问名、纳征这些礼节,算不算成婚?”
此刻护佑着陆野的无非是她给他冠上的“驸马都尉”的身份,如果没有这一层,陆野恐怕不能平安离开这里。
“你也知道你成婚需你父皇的旨意,那你还跟这个斗奴私奔?”萧晚晴哼笑,“你如此不知检点,还有脸到我这里来。”
“罢了。”萧晚晴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那个送你们罢。”
萧晚晴指着佛龛上供着的一个金身菩萨,说:“你们罪孽深重,想要得上天宽恕就多拜拜菩萨,烧烧香,否则以后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阮瑜有些意外的顺着萧晚晴的手指看去,而后默默领受:“谢母后馈赠。”
她已经感觉到,萧晚晴说话做事有点混乱无常,虽无法舍弃素日的高高在上,但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对儿女总归有些疼惜之心。
“我有些困了,你们去吧。”萧晚晴困倦的揉了揉额头,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起身坐到床上,躺了下来。
阮瑜等人并没有动,阮琅看了小宦一眼,小宦立刻领会,悄无声息的走出去。
“你们怎么了,怕我死啊?”萧晚晴睁开眼不高兴道:“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我就是太困了,想睡一觉。”
“母后,父皇马上就来了,见过他再睡吧。”阮琅温声道。
萧晚晴一下炸了毛,“不见。为什么要我见他?你们走,都走!”
阮瑜跪在萧晚晴的床前,有些悲哀的看着她:“母后,阿瑜才回来,你就要阿瑜走么?”
“有谁逼你离京么?是你自己跟着这个混小子跑掉的!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阮瑜倾身向前,搂住萧晚晴的脑袋,轻轻喊了一声“娘”。
萧晚晴安静下来,须臾,泪水从眼眶滑出。她太孤独太精明了,甚至对儿女都保持着精打细算的距离,不愿太亲近他们,时时刻刻端着皇后的威严,从未下过云端,感受人间的儿女亲情。
所以此刻,她忽然有一丝心酸,甚至尝到了愧疚的滋味。
“阿瑜。”萧晚晴再张口,已经没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敌意,“娘帮不了你,你若执意要跟陆野在一起,势必要承受很多。但你这么喜欢他,哪怕和他多待一日都是好的。”
萧晚晴想起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他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梦里,他还是当初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模样,蒙眼可射下天上鸿雁,低头可摸水里鱼儿,嬉笑时有之,正经时有之。
萧晚晴心脏骤痛。
阮瑜微微一笑:“母后放心,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承受。大不了不要这公主的身份了。”
萧晚晴怔怔看着她,仿佛通过她看到年少的自己,可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她小声叹道:“我若是有你这般勇气……”
“母后说什么?”阮瑜问。
萧晚晴住了口,失了魂般嗫嚅道:“没什么。”
皇上本在跟几个大臣商议国事,突然听阮琅派来的小宦说皇后不行了,他什么都没对大臣解释,撂下一干人来了柔仪殿。
他来了之后,命所有人都下去。
“嫣儿,你觉得怎么样?”皇帝问。
嫣儿是萧晚晴的小名,在她还是闺阁少女时家人会这样叫她,后来进了宫,大家都统一口径称她为“皇后”,几乎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萧晚晴神志模糊,在沉睡的边缘听到“嫣儿”两个字,惊醒,睁开眼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人,许久才看清楚是谁。
她有些失望。
“劳皇上挂心,臣妾很好,只是有些困。”
皇帝伸出手,轻轻摸过萧晚晴的脸,目光深沉复杂,“嫣儿,你还记得与朕的初见吗?”
“臣妾不记得了。”
皇帝并不在意,兀自陷入了回忆中:“那时,朕还只是先帝的三皇子。那日来你家找你哥哥,误打误撞进了后院。你坐在秋千上,穿着一身水红的裙子,头顶上有一棵大的银杏树,阳光从叶缝间漏下来,点缀在你的红裙子上。你就那么荡啊、荡啊,一点都不害怕,笑声特别的好听。”
“我一直在那里站着,过了好久你才看见我。你一边拿着手帕擦脸上的汗,一边问我是谁。”
萧晚晴原本漠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我告诉你,我是三皇子,你丝毫不怕我,甚至没有朝我行礼,而是跟我说擅闯别人家后院是无礼之举。”皇帝笑了笑。
“然后你问我,你的哥哥在哪。”皇帝顿了顿,缓缓把摸着萧晚晴的脸收回来,叹息道:“嫣儿,这辈子,我们都逃不开这个问题了。”
萧晚晴沉默,翻了个身将身子转向里侧,语气漠然:“皇上明明知道,当初在背后撺掇萧元吉下毒的是谁。那人利用了萧元吉的叛逆之心,杀死了我的哥哥。”
皇帝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哥哥死后不久。”
皇帝眼中流露出些许惊讶,很快收敛平静,淡淡望着她道:“所以你早就恨我了。”
“臣妾不敢。”
“你是不敢,不是不恨。”皇帝目光深长,“可你要知道,我身在其位,有许多的不得已。”
萧晚晴冷冷:“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就像你杀我哥哥的时候,可有想过他是我的至亲?”
“他恐怕不只是你的至亲。”皇帝语气突然冷了下来。
萧晚晴打了个哆嗦,手指紧紧攥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笑了:“皇上想必厌弃极了臣妾,那不如将臣妾皇后之位废了,葬到萧家祖坟里,不必在皇上百年之后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