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羽坐在阮瑜跟萧元吉谈话的屋子隔壁,竹帘微卷,墙上挂着一幅曼妙的美人图,屋内茶香氤氲,汤瓶里的水煮沸了,咕噜咕噜的冒出白烟。
江白羽提起汤瓶,将滚水注入兔毫盏中,摇晃了两下,将水倒掉,扫入新鲜研磨的茶末,再加入滚水,运筅击拂。
他的动作娴熟轻巧,随即盏中泛起乳白色的汤花。
“副使。”有人在外面敲门。
江白羽眼也不抬,继续手上的动作,“进来。”
“副使,尹……尹堂主不见了。”
江白羽手一颤,茶盏从手中掉了下去,砸在桌面上摇晃几下稳住,汤花却破灭褪去,好好的一碗茶就这么毁了。
“你说什么?”江白羽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尹堂主……不见了。”那人深深埋着头,神色惊恐。
江白羽神色骤变,眼中如有风暴刮过,阴厉漆黑,牙齿紧紧咬在一起,而后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句:“混账!”
“派几个人回金陵,查清楚那老东西在哪!几个城门看好了,那老东西一旦出现就给我截住,绝不能让他混进来!”
“是!”
*
一辆马车笃笃驶进宫城,守门的禁军检视了车上人的令牌,脸色颇为狐疑的把人放了进去。
那辆车一直往东驶去,车上下来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微微佝着背,穿着一身纯黑不见花纹的衣衫,脸被风帽遮掩住,即使看不见脸,也让人感觉阴森不可近犯。仿佛从极阴暗的地方吹来一阵风,连空气都沾上了一点儿湿腥味。
东宫的宫人们见了纷纷避开,并不上前打交道。那男人跟着一个从车上一起下来的男子,那男子身着暗青色便袍,是个普通的侍卫打扮。然而东宫里的老人儿都知道,这男子是太子的心腹,叫莫青。
一盏茶功夫后,莫青带着男人停在了太子书房的门外。
门被推开,莫青和男人一起走了进去,将门关上。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光线并不充足,唯有靠窗处有光线投落下来,映亮了坐在书桌旁年轻男子的脸。
阮琅穿着一身宽松适宜的道服,慵懒闲散的靠向椅子一侧,手里捏着一本奏折。他把奏折放下,春风拂面的一笑,顿时这屋子都亮堂了几分。
尹朔把帽子拿下,嘴角咧开,露出一丝叫人毛骨悚然的笑。
“尹堂主。”阮琅笑着站起来,“一路上可还顺利?”
尹朔天生一对反耳,眉毛一高一低,眼睛也是一大一小,驼峰鼻,嘴歪向右侧,右边颌骨处长了一颗拇指大的黑痣,两边脸看起来极不对称,但是组合在一起,又散发出一股诡异的阴森气。
正常人见了尹朔,不说笑,就连话也说不出来,小孩子甚至被直接吓得尿裤子,却不敢哭,只是噤若寒蝉。
阮琅却应对自如,眼中连嫌弃都没有分毫,笑容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态度冷淡,也不过分讨好显得虚伪。
“很好。”尹朔开口,嗓音粗哑如同含着一把沙石,笑容说不清的诡异,“太子费心了。”
阮琅微一扬唇,指了指座位:“坐吧,不必拘礼。”
尹朔从善如流,立刻入座。莫青抱着剑站到了角落里,冷眼盯着尹朔。
尹朔两腿松松垮垮的岔开,两手拍在了扶手上,冷冷的目光从一双大小眼中射出,肆意打量周围,半晌收回目光,笑着说:“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却不拘泥于世人所谓的正邪黑白,敢与我这样的人合作,日后定大有可为啊。”
尹朔半讽半夸,阮琅并不生气,笑着饮了一口茶水,“还请尹堂主不吝赐教。”
尹朔毫无温度的目光在阮琅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冷的发僵的笑,“我的条件,太子可答应?”
此事之后,由尹朔全面接手七杀堂,并且封予官职,七杀堂与朝廷对立的僵局会被彻底打破,到时候,七杀堂的爪牙会毒入骨髓一般侵蚀到朝廷的深处。
尹朔此人志大才疏,野心贪婪,他给别人三分,就要别人还他十分。
与这样的人做交易,实在是不划算的。
“好。”阮琅应诺。
尹朔满意的笑了笑,他的表情似乎是放慢的,嘴角总是慢慢的咧开,脸上的肌肉被缓慢的牵动,让人浑身不自在。
“太子殿下是聪明人,好、好。”他顿了一会儿,说:“那个斗奴,他搅乱了我的七杀堂。”
陆野本是七杀堂买下来的斗奴,因为表现出色,从金陵被移往京城,供京城的官老爷取乐。后来被萧元吉买走,又阴差阳错被公主救下,看似和七杀堂脱离了关系。
实则不然。
五年前,陆野离开京城后重新回到金陵,由被虐者变成虐杀者,正式加入七杀堂,掌管一些禁物的运送,后来接触到七杀堂一些更加隐秘的产业。
他骨子里流着叛逆的血,表面上为七杀堂做事,却拉拢了一些不满七杀堂某些行径的人。早年七杀堂刚成立的时候,只有尹朔跟几个同样变态贪婪的恶人,他们目标一致行动一致,很快将七杀堂发展壮大。
然而任何帮派壮大之后,进来的人就不那么纯粹了,他们有的是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有的是看上了七杀堂丰厚的报酬,有的是想借七杀堂报复仇人……他们都不算纯粹的恶人,很多甚至无法体会虐杀的快感。
所以在经历一些事情之后,他们会动摇,但是尚且没有胆子背叛七杀堂。
直到陆野出现。
尹朔至今都想不通陆野到底是怎么离间那些人的,他坚如磐石的七杀堂,就这么被陆野开了一道口子,那些懦夫纷纷拥趸陆野,企图把陆野推上堂主的宝座。
七杀堂是尹朔一手建立起来的,怎么肯随随便便拱手让人,而且总还是有一部分跟他想法一致坚决追随他的,所以堂内很快分离出两派。
一派以陆野为首,习惯上称呼其为左七杀,另一派仍以尹朔为首,是右七杀。
左七杀不去碰那些肮脏阴暗的交易,走“光明正大”的路子,主要的势力迁移到北方。而右七杀的主要活动范围仍然在南方,走的还是以前的老路。但左右七杀毕竟分属一体,要绝对分离也不可能,因此总会有些妥协。譬如左七杀开设斗场,接手从右七杀来的斗奴,便是双方的合作。
一开始的时候,左七杀势力远不如右七杀,堂主陆野更是销声匿迹,事务全由一个年轻的副使打理。尹朔那时觉得左七杀简直是个笑话玩意儿,不久就会偃旗息鼓,舍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重新恢复成七杀堂以前的样子。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陆野竟然在西凉混出了名堂。
陆野只用了两年就成了西凉的副将军,自此之后,左七杀如同打了鸡血,势力迅速蔓延,甚至在西北扎下根,右七杀有不少人眼红,先前胆怯不敢追随陆野的全都转移了过去。
形势陡变,左七杀势力逐渐盖过右七杀,到如今更是完全的压制。就连斗奴产业都因为去年陆野的雷霆手段而难以为继,被陆野端掉了好几条线,更别提别的了。
右七杀风雨飘摇,照这个形式发展下去,迟早要被左七杀吞并。
老天保佑,朝廷容不下陆野,倒给了他机会。
阮琅压制着眼底的讥诮之色,听完尹朔的叙述,他笑着道:“别的不提,我觉得陆野做的不错。”
尹朔嘿嘿笑起来,“可是他贪啊……他贪的还不是寻常的东西,他贪的是公主。”
阮琅眼神一冷,一层寒霜覆了上来。尹朔微微一惊,寻思着是自己提了公主惹了这位不快。
听说太子殿下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妹妹,从他这个恶人口中听到“公主”两字,太子自然不会高兴。
尹朔稍作收敛,笑道:“我随便说说,太子殿下可别动气啊。”
“没有。”阮琅眼中寒霜消融,又转变成了春风般和暖的笑意,“有尹堂主作证,陆野跟七杀堂勾连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会怎样?”尹朔两眼放光的问:“要了他的命吗?”
“这我不能保证。”阮琅敷衍道。
他的确是想要陆野的命,但是不能,因为陆野要是死了,他无法想象阿瑜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想那个肮脏的男人沾染她,却也不愿因此伤害到她。
尹朔有些轻蔑的看了阮琅一眼,看来这位太子没他想的那么有魄力,也是个犹豫不决的小鬼头。
“尹堂主,你先去休息吧,我等会儿还要见御史台的官员。”阮琅笑道。
莫青走过来,伸出一只手冷冷道:“请。”
尹朔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莫青的职责就是一步不离的看着他,不能让他逃跑,也不能让他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好,走。”尹朔拍了拍膝盖,佝着背站起来,离开前对着阮琅露出一个森森的笑。
走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刚从远处走来的阮瑜。
她穿着一身轻薄的茜色襦裙,皮肤胜雪容颜夺目,尹朔不禁停下来,慢慢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