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外,八荒之中,有无底之谷,汇八纮九野之水,聚天汉之流,是为归墟,乃是万事万物的终结之处,归墟之下有一通灵地,能救济万恶,涤荡污浊,被六界称为天光海,因其先天优势,这里成了封印镇压各种妖魔怨灵最合适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被天界划归到了哪一类,反正莫名其妙就被他们镇压在了这里,名曰思过,实为幽禁。
说起来,天光海这个地方,着实不如它的名字一般通亮,可能是因为这里被镇压的妖魔怨灵太多,戾气煞气过重,致使它完全就是个黑沉沉的死海,压抑沉闷的厉害,尤其是我不闹腾的时候,海面死寂的,就像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在这里,我总会感觉不到自己的生命气息。
最开始被丢进来的时候,我很是惊骇了一番,周围除了茫茫漆黑,就是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妖魔怨灵,他们先前无一不是罪恶滔天,嗜血残暴,我已经做好了一进来就会被包围,同他们好一番恶斗的准备,谁知,这里的邪魔怨灵竟一个个那般没出息,同这黑黢黢的海水一般,低沉死气,眼光无神,趴在一处动也懒得动弹,活像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连我靠近同他们说话也不搭理。
我无聊的实在厉害,便只能自己闹腾,动不动甩甩尾巴搅出个惊天骇浪,或者用叠水幻镜幻化出一只凶神恶煞的妖兽,张着大口,流着口水,一副要残食一切的模样,吓得周围的土地神和守海小仙几天都睡不安宁,我就透过叠水幻镜看着,张狂的笑,可日子一长,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用一种手段捉弄于人,也实在乏味的紧。
我总是掰着手指头记月份,因为这里没有白天,全部都是黑夜,无星无月的黑夜,根本分不清过了多久,只有每月月中,万丈天光落下,引入洗砂水时,我才知道又过去了一个月。
这月月灌入的洗砂水,昨日刚又流遍我的皮肤,说是要为这里的妖魔怨灵洗去罪孽,就得让我们全身皮肤溃烂,痛痒欲绝,这招也忒损,不知是哪位不靠谱的神仙想出来的。
不过还好我意志坚定,能生生抗住,当然也有一大半是因为蓝珏会及时给我送来北海圣药的原因,不像这里镇压的其他妖魔,熬不住的就只能陆陆续续殒了身、散了魂。说实话,我倒是希望他们埙身,因为这里每陨灭一只恶灵,我心脉里的那条蛊虫就能饕足意满,安静上好长一段时间,不来祸害我。
每次洗砂水流过后,蓝珏都会来看我,陪我说说话,给我上上药,他因为误伤了棠华,导致我丢了混沌之气,又被天界困在这里而感到很愧疚,我虽然心里特别清楚,那根本不怪他,当时若非他收回心麟控制了倥偬剑,只怕凶兽魂魄出世,整个北海都难逃一劫,但我总是忍不住对他发脾气,因为我被镇压在这里,见不到棠华,也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憋屈的很,所以脾气常常很暴躁,再加上那条蛊虫的作用,时不时让我有弑杀的冲动,除此之外,还因为,我很嫉妒他。
我记得自己刚刚被封印在这里,他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因为倥偬剑一事充满了愧疚,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半天才敢游过来,我还以为他被倥偬所控,也不小心犯了个什么大错,被丢在了这里,还以此嘲笑他。
可没想到他却告诉我,归墟再大,天光海也是海,而他是龙,只要是海,就没有他不能入的地方,只不过这里是封印之地,比较特殊,所以他是去软磨硬泡求了他爹的至交好友陆吾上神,陆吾上神告诉了他如何用心麟将自身龙气炼化,护灵穿梭天光海来看我。
我觉得命运真的很不公平,凭什么蓝珏就能背景强大,生来仙胎,活的肆意潇洒,一世顺遂,哪怕偶尔遇上什么磨难,动动嘴皮子撒个娇,背后也总能有人出来帮一把!这样的活法,谁都想要,我亦尤其渴望。可是天道是不公的,不是谁都可以有这样的一世,大多数时候,我们想要的东西,是用尽了全力,也得不到的,所以,我很嫉妒他,嫉妒得有时候都会红眼,每当这个时候,我心底里就会有一个声音,有时低沉,有时尖锐,不停地提醒我,杀!杀!杀!
我觉得我变了,和这里其他的妖魔不一样,他们被镇压的越久,就越失去对生的渴求,而我却偏偏越加强烈,越发暴躁,甚至会主动吞噬那些怨灵来让自己得到舒缓。
这些蓝珏都知道,因为他可以从叠水幻镜里看见,可他从来没有怪过我,还一直对我很好,这种好有时让我因为愧疚而更加暴躁,有时又能拉回我的神智,让我意识到这个世上还有很多良善美好。
叠水幻镜是蓝珏第三次过来看我时便送给我的,这镜子也是他们北海的神器,原本他送我这东西是出于好心,可我那天刚刚被种在心里的蛊虫噬咬了一阵,很是烦躁,所以在我问他这个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时候,他竟然傻不愣登地跟我说,透过叠水幻镜,他就可以时时刻刻看到我,听到我,当我有危险的时候好及时来帮我。
一席话讲的我特别不舒服,这分明是要监视我,怕我再出来去他家倥偬剑吧?于是我一气之下,便砸了那叠水幻镜。
蓝珏因此和我大吵了一架,说我不知道珍惜他的付出,甚至一连两个月都没来看我。
我有天睡觉时翻了个身,不偏不倚把叠水幻镜的一块碎片扎在了自己的心口,忍着疼痛拔出来之后,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砸碎了它,于是用了灵力就着自己的心头血将它重新炼化复原。
没想到的是,这叠水幻境碎片哗啦啦聚在一起复原后,竟有了一缕我的灵识,成了我的法器,我可以完全自如的操纵它,看见天光海的任何一处地方,甚至可以用它来叠出天光海水,化作任意形状,唯一的缺点就是我只能用它和蓝珏之间沟通,若呼唤其他人的话,声音却是万万传不出去的。
后来蓝珏脾气消下去,再过来的时候,我托他帮我打听了个事,他告诉我的结果和我对这件事情的推算不大一致。
先前,我去凡间找棠华魂魄时,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我怀疑这是黑蛇畲元的杰作,这一点确信无疑,但我没猜到的是,那个将我桩桩罪名列举清楚,又告上天庭的,竟然也是她,是我低估了她对我的恨意。 之前我还一直以为办成这件事的,是那个不愿意我同棠华在一起的奸诈老神仙邬十,毕竟他之前说起过,有要让天庭知道噬灵蛊在我体内,把我封印起来的打算,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好像也没那么坏。
只不过,畲元,呵,我还没来得及找她算伏诛杖和毁娘亲蛇灵的账,她体内有魔族功法这件事我还没弄清楚,她倒是积极,先给我摆了一招。
听蓝珏说,本来我犯下的那些事已经被邬十给压下了,可是畲元上了趟天宫找到西王母,夸大其词,把我的罪行描述了个淋漓尽致,还说什么我今日敢盗北海,明天就敢偷天宫,今天敢杀凡人,明日就敢杀神仙,坠魔道,一席声情并茂、痛心疾首的言辞,弄得西王母觉得我这只小蛇,简直罪恶滔天,不管管是真不行了,所以一道令下,我便被困在了这里。
到现在,我都能想象的到畲元那副嘴脸,她惯会装作一副为他人考虑的样子,实际内心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把别人都当棋子,自认为比谁都精明。
可纵使我再气愤,再不甘,现在也逃不出去!只能滔滔恨意化作无边无际天光海水……
昨日蓝珏又过来给我上药,我因浑身疼痛,心情特别差劲,随口问了他一句棠华有没有醒过来,他不知是不是也受了妙麓的气,着恼道:“是我一次次来看你,你从不关心我,却次次问他,他没醒就是没醒,便是醒了也不会记得你!”
我气得一甩尾巴,将他摔出去几丈远,他已经习惯了我的脾气,翻了个身爬起来,拾起旁边的药,继续过来帮我涂抹,痛痒都缓解了很多,我却一言不发,他也识趣,帮我上完药看着我沉默了片刻,便离开了。
他走了之后,我眼圈有些泛红,因为他说棠华不记得我了,也因为他总是劝我放下棠华,可我怎么可能放的下?
我越想越难受,抓心挠肺一般的痛苦,心底那种弑杀的感觉又慢慢冒出来,逼得我只想暴力破开天光海封印,去见棠华一面。
脑海中,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开始叫嚣,我不想再喂它吃怨灵,我怕它会越来越强大,可我又压制不住它,我想起了天光海底的一只秃鼻乌鸦,便游过去与他缠斗。
他是天光海底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个也不肯消停的妖兽,他浑身戾气和煞气浓的周围百尺都无人敢靠近,我当然也打不过他,正因为我打不过他,吞噬不了他,我才会选择来与他缠斗,既能解决我弑杀的快意,又能不给噬灵蛊养料,两全其美。
而这只秃鼻乌鸦,也不知是为何,每次和我打架,都会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偶尔使出来的招数,我还会觉得特别熟悉,但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我还没游到他身边的时候,叠水幻镜突然闪了一下,我循着海底远处飘过来的隐隐蓝光,微微眯起了眼:“你又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蓝珏一个矫健的甩尾,堪堪停在了我和那秃鼻乌鸦之间。
“不是你碰了叠水幻镜唤我来的吗?我还以为你哪里又伤了……”
我回头瞧了眼那镜子,原来是因为我要去和秃鼻乌鸦打架,它故意把蓝珏喊过来帮我助威,我朝着它狠狠拍了一巴掌,它瞬间就湮灭了所有的光芒。
我忍住心底那股汹涌的杀意,语气淡然对他道:“你既然你来了,便在一旁观战吧!”
蓝珏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去……”
“好啊!”没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他。
蓝珏眼眸登时一亮,在这暗黑的海底显得格外清澈,仿佛能带来希望一般。
“要我不打架也可以,你把最后一片心麟拔给我!”
龙身有三片心麟,可化作最坚硬的护体封印,第一片他用来封印了倥偬剑,第二片给了自己,可以穿梭这天光海,那么第三片,若我能得到,说不定也可以护着我从这里冲出去!所以蓝珏这第三片心麟,我琢磨很久了,可是问他要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肯给我。
“阿蒙,你何必为难于我,你知道的,除了这个,其他的我都可以给你找来!”
“可除了这个,其他的我都不要!”
蓝珏垂着脑袋半天没说话,我冷笑一声,转身欲走,却听到他突然高声道:“阿蒙,你不能这么贪心的!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反正……反正明天棠华会过来陪你!”
“你站住!”我猛的转了个身,扫到周围栖息着的一只妖兽发出一声痛呼,它刚朝我龇了龇牙,就被身后的秃鼻乌鸦啄瞎了眼睛,发出剧烈的哀嚎,搅得一片海水翻腾。
我理也没理他们,用身体整个将蓝珏团团包围。
“你方才说什么?棠华他会过来?”
蓝珏被我勒的有些喘不过气,红着脸咳嗽了好几声,才得以开口道:“对!你没听错!我方才就是说明天那只臭狐狸会过来!咳咳……”蓝珏又咳嗽了两声,抬手指了指我的身体示意我松开他。
“前不久他醒过来后,因着你给他的混沌之气,直接修成九尾渡了灵,如今得天界受封,成了个小仙倌,昨日刚被九重天派遣,来镇守这片海域!”
蓝珏喘着气说完,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全然没有听到,连他什么时候离开我都没注意到,整个神识全部都被棠华醒了过来,棠华要来看我的欣喜给淹没,我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恨不能跟这里每一个妖魔都通知一番,可他们根本懒得搭理我,而我也随着时间的流逝,由一开始的欣喜,变得有些忐忑。
这么久没见,不知棠华好不好,也不知渡灵成仙的棠华,如今是个什么模样,我暗自在脑海里幻想了无数遍,又用叠水幻镜将海水化影来看,可怎么都感觉化不出棠华的三分神韵来。
棠华比我想象中来的要晚一些,感应到他的气息时,天光海上已经是疏星点点,淡月朦胧了。
脖子里的黑铃铛先开始剧烈抖动,在我耳边响个不停,是那些又没熬得住洗砂水冲洗的怨灵,他们陨灭之后,所有的灵力都被卷成一股股黑色的雾团,通过黑铃铛强行灌入我的心脉,给噬灵蛊吞食。
我被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力量袭击,猛地惊醒,尽管有蓝珏的圣药,被洗砂水弄得溃烂的皮肤还是隐隐有些痛痒。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突然心头一阵牵扯,叠水幻镜亮了起来,发出淡蓝色的荧光,我透过它,看见外面天空中浓烟滚滚,一道道紫蓝色的闪电爬满了黑绒绒的天际,轰隆隆的雷声,星月都被骇的隐去了。
天光海面海浪狂掀,波涛汹涌。
和我一样,因为感应到外界陌生的气息,海底那些刚受过罪的妖魔怨灵们,个个躁动不安,聚在一起涌出一股不满的力量,不停翻搅。
我寻了个稍微不受波及的角落,紧紧握住叠水幻镜,观看踩在云头里的两位神仙,他们正煞有介事的欣赏着这片海域,一个神情泰然自若,一个眉头紧锁。
泰然自若的那个,仍旧着一身画着山水笔墨的粉衫,手执一把上古战神胫骨所化之玉作柄,青丝所化锦缎为面的錾骨伞,像是随时提防着大雨瓢泼而下,便是方壶山的上仙邬十。
我记得从前我还曾觉得特别奇怪,为何邬十一届男仙,却总爱着粉衫,还把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全都以一些香艳的名字命名,托棠华去问过,只得到他一个傲娇的回答,爱好就是爱好,没有什么原因。
而今看顺了眼,倒也觉得,这粉色格外适合他。
而那个眉头紧锁的小仙君,穿了一身银色长衫,袖口缝有棠棣花暗纹,就算没有月华的映衬,也微微泛着光,可能是因为躺了太久的缘故,他俊雅的脸庞有些瘦削和苍白,两侧的头发用一个镂空錾刻的银环半束着,剩下的铺在银衫上,仿佛九天垂落的银河。
只望了一眼,我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我想知道他因何事不能开怀,更想直接冲出去,帮他抚平那皱着的眉心。
蓝光盈盈的叠水幻镜中,邬十望了眼像沸水灼烧般翻腾的海面,淡然一笑:“你不必忧心,天光海这个地方常年如此,看上去虽然汹涌,管理起来却也不难。”
棠华仍旧皱着眉头不肯舒展,仔细端详着海面,回他道:“倒不是担忧,我活了几千年,少说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却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地方,如此的让人………”
他顿了一顿,眉头皱的更厉害,像是在思考一个合适的词汇。
“让人绝望。”
棠华将眼神收回,看向邬十,又重复了一遍:“邬十,天光海,还真是一个叫人绝望的地方。”
是啊,绝望,棠华说的真对,刚开始我没有感觉,后来时间越长,越觉出这里的可怕,到底是什么,能让那些曾经杀气凛凛的妖魔,如此沉寂乖顺,就是绝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旁的邬十依旧镇定淡然:“何出此言?”
棠华道:“这片海底,镇压了太多妖魔怨灵,他们一生弑杀好斗,不甘人下,却偏偏生生世世都要被封印于此,受天光海雷霆之刑,洗砂之苦,不停地被消磨意念,纵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也奈何不得,逃脱不了,直至感觉活下去索然无味,祭了灵,散了神魂,从此消失于天地间。你说,这岂不让人绝望?”
邬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嘛!渡灵成仙后,果然不一样了,从前心里只有尾狐仙族,如今已然学会悲悯众生了。”
“这些,是不由自主的感悟罢了。”棠华挥袖,扫去了遮他视线的一朵黑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邬十道:“不知为何,我总会被这片海域吸引,仿佛这里有什么我放不下的东西,邬十你说,我失去的那段记忆里,可有本不该放下和不该忘记的事?”
邬十微微一愣,轻笑了一声:“倘使有,你绝不会忘记,既已忘记,那便说明那些事,并不重要。”
棠华对他的话却不是很认可,追问他道:“你不要只顾打趣我,那个药,炼制的如何了?”
我身体微微一颤,听到邬十不咸不淡地声音道:“你总要多给我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