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血脉里所有的灵力都汇聚于心口,然后念着婆娑诀里面的咒语,试图重新控制已经被鬼车操纵的黑铃铛,可是我拼劲全力也没办法成功,只得咬咬牙,一狠心将自己的右手五指化作五把锋利的尖刀直接插进了我的心脏周围,手腕用力一扭,彻骨的疼痛,我身体被冷汗浸湿,浑身冰凉,整颗心脏顺着滴血的指尖生生从胸口被扯了出来,连着我的七经八脉,兀自在砰、砰、砰的跳动着。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近很近,我甚至都能看见自己的魂魄正在逐渐飘走。
可我还要念咒操纵黑铃铛,我要让那条蛊虫从我的心脉里出来,我要让它代替鬼车吞噬海底叫嚣着的万灵,然后再把鬼车吞噬。
心脏离体,黑铃铛果然受到召唤,飞速旋转着从鬼车那里过来,带起一股冷风,径直钻进了那颗心脏,在里面找到了蛊虫,将它牵引着带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积蓄了很久的那个烟花终于被点燃,体内原本充斥着的所有力量,一瞬间被黑铃铛和噬灵蛊带走,嘭的一声,原来被它吃掉已经融进我血脉里的怨灵魔气,也被唤醒。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各条血管,从心脉到四肢百骸,一寸一寸地爆开,已经说不出是怎样一种疼痛,无数的怨灵像无数条恶毒的小虫,将我的皮肤、鳞片一点点钻透,从里面爬了出来,成百上千个伤口,横的竖的斜的,圆的扁的方的,被它们钻成了成百上千个黑黢黢的洞。
他们爬出来,欢呼着、雀跃着,然后又慢慢汇聚成团,冲向了噬灵蛊。
我还在强撑最后一缕神识,操纵黑铃铛,我看见那条蛊虫吞噬了太多妖魔怨灵,被撑的从一条小虫变成了一条巨大的螣蛇,忽而,好像又变成了一只琉璃色的尾狐,又变成了一只浴血的凤凰,带着绚烂的火光,灼烧,灼烧,冲进了鬼车头顶上那个黑洞中。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轰隆隆的雷鸣声,整个天光海海水形成无数的漩涡、水柱,撞破雷霆封印,直直冲向天际,天边的残云卷着烈风,万丈金芒闪现,漫天的银甲,像雨点般从天空簌簌而下。
是棠华吗?是无数的棠华吗?还是邬十搬来的救兵?
可是不管是谁,我心知,我怕是活不成了。
噗通一声,所有的声音一瞬间寂静了下来,不是他们不发出声音了,是我听不见了,我感觉自己像被冲天的水柱托起,又重重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无数海水钻进我的耳朵、鼻子、嘴巴、咽喉,还有我身体上那些黑黢黢的洞里,海水灌进去,与我的血液融为一体,鼻间传来清淡的棠棣香,海水突然变得无比柔软,像是谁的怀抱,重重将我包裹,我渐渐失去意识,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回荡,与鬼车同归于尽,是我的天命。
身陨魂消,不入轮回,三魂六魄,荡然无存,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吗?我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世间,以后是不是也没有谁会惦念?
毕竟,邬十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棠华再次忘了我……
可是,我真的好不甘心!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我还来不及确定鬼车死了没有,我还来不及找畲元算账替娘亲报仇,我还来不及折断鬼兰那双翅膀,让她再不能飞上天空把我丢下去,我还来不及再见到老黑熊和咕咕,尝一尝苦果崖的果子,我还来不及交代锦嫣一定要好好修炼,将来好护着所有的紫蛇,我还来不及再摸一摸棠华的脸,与他共度余生……
怎么办,我好像不能就这么死去?
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活下来?
一股紫色的雾气与一股金黄色的雾气缠绕着,从黑铃铛里慢慢涌出,无比的温柔缱绻,将我重重包裹,像是娘亲在低声和谁说话:“阿蒙,她是我们的孩子,我要让她活着,不管将来要面对什么样的灾难,我都要让她活着……”
壶山,揽月洞。
棠华神色凝重,看着被放置在石塌上,已经伤的体无完肤的我的蛇身,一次又一次尝试渡仙泽助我疗伤,可我的身体却对那仙泽十分抗拒。
老黑熊抱着咕咕在一旁干着急,小奉狐狸端着盆刚烧好的热水发愁,棠华原想帮我清洗下伤口,可我的身体一直有一团紫光萦绕保护着,谁也接触不得。
邬十原本两条入鬓的眉毛,快拧成了两条毛毛虫,难得他也会有如此无奈的时候。
老黑熊走向他,焦躁不安地问道:“你不是仙尊吗?你不是说阿蒙没死吗!可她为什么却醒不过来?”
邬十被他吵的有些不耐烦:“我是说了她没死,可也没说她就能活着!”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现在这样,不死不活,肉身已毁,但魂魄和蛇灵被紫光束缚,不得离体,难入轮回!”
老黑熊艰难地抬手,抓了抓那早已乱做一团的头发:“这……这紫光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连你也看不出来吗?”
邬十摇了摇头:“非仙非灵,非魔非妖。”
棠华目光始终没离开石塌上的我,他很想握住我的手,摸摸我的脸,可修长的手指始终不敢穿过那团紫光。
他其实可以强行把那团紫光毁掉,可是邬十说,这紫光怕是我最后的屏障,若不小心毁了,我马上就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彻底消弭于天地间。
揽月洞本来就不大,又挤了这么多人,个个愁眉苦脸,洞中气氛沉闷压抑的就像快要下雪的寒冬。
忽然,棠华的睫毛抖了抖:“既然这团紫光是因为阿蒙肉身损毁,无法锁住魂魄才出现的,那么,是不是只要她的肉身修复了,魂魄和蛇灵回体,它便会消失。”
邬十犹豫了一瞬:“嗯……或许,是这样。”
小奉却道:“但是,她肉身都毁成这样了,紫光又拒绝我们靠近,如何才能修复呢?”
棠华沉声道:“邬十,我记得你曾说过,天地龙脉苍穹山间,有一株长了万年的地涌金莲,可生死人,肉白骨。”
邬十喟叹道:“有是有,但苍穹山那么大,且山脚下有神兽守护……”
他话未说完,便被棠华打断:“那神兽不足为惧!”
“我知道以你现在的灵力可以无惧神兽,我担心的是,苍穹山那么大,要找一株没人知道长在哪里的地涌金莲怕是难上加难,况且……”他指了指石塌上的我,“这团紫光不知能撑多久。”
棠华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脸上移开,回头看着邬十,深情肃穆:“若是,把阿蒙放在红玉莲珊池呢?”
“你……”想得倒美四个字在邬十口中噎了噎,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棠华再清楚不过,邬十其实不过是外表冷漠而已,真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还是会心软。
一个时辰后,交待好小奉,棠华动身去了苍穹山。
而我,由老黑熊和咕咕守着,躺在青峒上神的红玉寒珊池里,灵识恍恍惚惚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好像看到了棠华,他一袭银衣,站在灿烂的骄阳下,朝苦果崖眺望,黑发铺洒在线条优美的背部,如同山间的瀑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粼光。
我好像又看到了邬十,他着一身描摹有山水图的粉衫,悠闲地举着錾骨伞,脸上有淡淡笑意。
忽然,他们俩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只剩邬十一人。
在那个梦里,我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
在那个梦里,我化作了一张温婉大气的脸,着一身璀璨锦服,头上缀满了昂贵的首饰,可是却被锁在一间冰冷的囚室里。
在那个梦里,我的意识非常清楚地记得,我叫风凰,是壶山上一只十分灵巧的尾狐。
我曾坐在壶山那个还未被我刻过字的揽月洞前,托着脸颊发了很久的呆,时不时往洞里看一眼,担忧地唤一声“姐姐!”可是没人回答我。
就算被夺去了仙籍,被逐出了方壶山,尾狐族只能一路流亡,可是不管去哪,姐姐都会带着他那个叫做鹳九的师弟,她已经为了救他背叛天界,并且犯下了大错,可却丝毫不愿悔改,一错再错,我和邬十都劝诫了好久,姐姐却始终固执已见。
她把自己关在洞中,发了疯般日夜苦修,不肯停下来,我心知那样的修炼强度以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可却无力阻止。
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一直这样下去,于是跑去找了邬十,请求他道:“你帮我隐去真身,化作凤凰投入人间吧!”
“风凰,你姐姐不会同意的!”
邬十一开始是拒绝了我的,可我拽着他的袖子向他撒娇,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他:“你不告诉姐姐不就好了嘛!更何况,你忍心看姐姐这般受苦吗?你不是也喜欢姐……”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邬十一脸紧张地捂住了嘴巴:“不可胡说!”
我偷偷一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绕到他身后,悄声道:“你若不帮我,我现在就去告诉姐姐,其实你暗中喜欢了她好多年!”
“你……”邬十一张清俊的脸,憋的通红,“风凰,别闹!”
我瞅准时机,连忙道:“其实我去凡间挺好的,我都已经修炼了几千年,灵力强大的连魔域的几个宗主都不惧怕,更何况区区凡人,若我此次前去,能诱骗到轩辕氏一族把混沌之气引渡给我,自然可以帮姐姐修仙身,能让姐姐少受许多苦,就算不能,也不过是就当去凡间历练了一遭,不会有什么妨碍。”
邬十皱眉想了好一阵,终于还是答应了我。
因为打听到凡人都认为帝王乃是龙身,而与龙最为匹配的就是凤凰,凡人亦十分信奉凤凰,觉得凤凰是护佑苍生的神灵,所以我让邬十把我关在他那炼药炉里,好好炼化了一遭,这才隐去真身,化作一只金黄色的凤凰落入了人间。
等我在人间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胸腔里一阵无主的憋闷,我不自主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睁开眼,便看见了一群围着我,脸都快笑的裂开了的凡人。
他们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好容易才听清了一两个声音,大致意思是,某日清晨,旭日东升,霞光蔚然,人间西南某地,忽而坠落了一只华丽的凤凰,凤凰落地化作了一名女婴,而另一边琉璃瓦,玉寰宫的上空,有龙隐隐在云层中出现,祥瑞之气久久不散,同时降生了一个婴儿,是人间天子的继承人,被赐名轩辕澈。
他们说,我和那婴儿是天作之合,是能助他国运昌隆的皇后。
我觉得邬十还真是体贴,巧妙地利用了那些凡人的心理,这样一来,为我省去了许多事,直接让我顺利地被人接走,送进了皇宫,从小锦衣玉食,知书达理的培养。
长到九岁那年,我被太后召见,在玉寰宫中,见到了我命中注定要嫁的那位天子继承人,轩辕澈。
他和我一般大小,个子却高了我一头,脸上分明稚气未脱,却剑眉星目,英气十足。
我只看了他一眼,便觉得那颗在胸腔里跳动着的心脏被什么牵动了一般。我以为,这样的感觉也是邬十的功劳,是他故意将我炼化成这样的,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
十四岁那年,我情窦初开,在太后和一众宫女嬷嬷等人的撮合之下,与轩辕澈的接触越来越多,也对他越来越倾心。
他待我很好,照拂有加,时时想着念着,一有空就会来我宫中看我,皇帝赐给他的一些珍奇宝物,他也都会带来送给我。
十七岁那年,皇帝下令,为我们赐了婚,红烛帐暖,低语潜吟,许伊终老。
此后,他对我更是宠溺非凡,我喜欢吟唱凡间那些绵绵的歌谣,他便为我广搜乐谱,我喜欢宫殿明亮宽敞,他便着人将我的宫殿布置的华光溢彩,一向听话孝顺的他甚至为了我违逆了太后,就因为我说我想要在宫殿中养狐狸。
那时我以为,这样欢愉快乐的时光会持续很久,我以为我还可以沉浸其中,可是有一天邬十却突然来了,他告诉我,他找了司命星君,查了皇帝的命格,说在阿澈十八岁生辰那天,他的父君会因意外而亡故,亡故之前,会把混沌之气渡给阿澈,并下令让阿澈继位。
这也就意味着,我很快可以下手了,可我心里却十分犹豫,我害怕这样做会伤了阿澈的心,我想要直接告诉他实情,我私心认为,以他对我的情意,就算我告诉了他,他也会原谅我,会直接把混沌之气给我。
那时的我太过天真,并不知道混沌之气之于他的意义,也并不知道它其实镇压着噬灵蛊,我以为它只是仙界赐给人间帝王用来护佑凡间平安的祥瑞之气罢了。
所以事实并未如我所愿,阿澈成为天子的第三个月,我第一次开口试探说想要混沌之气,他坚定地拒绝了我,我不甘心,以为是他对我的情意不够,所以没过多久,我便在深宫中安排了一场刺杀,以身犯险,假意替他挡敌,中剑受伤晕倒,我再次求他渡混沌之气给我,他却叫来了一堆医师,自己也守了我三天三夜。
我是灵狐,若我不想让伤口愈合,他们纵使用尽了方法,也会药石罔效,我让自己连续发了三天的高烧,看着他焦急地连朝政都不顾,亲力亲为给我喂药照顾我,心底暗自欣喜不已。
直到第三天夜里,我听见有侍卫向他通报,说查明了这场刺杀的真相,从那天开始,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
也许是因为心中对我的行为有所怨愤不愿再见我,也许确实是想要出宫去看看百姓们的生活,那年秋天围猎之前,他带了一小队人马,微服出了宫。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毫无消息,后来我实在担心,用灵力感知才看到,他被人围困在一座荒山,差点丢了性命。
我着急去救他,可是那些大臣以各种各样的缘由阻止了我,我只能派兵去救,然后每天忧心忡忡地等他归来,我觉得这种感觉实在太煎熬,我不想自己再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便暗中决定,等他回来,无论如何哪怕用别的条件做交换,我也要得了混沌之气,离开这里,回到壶山。
他归来那天,我率领众臣,亲去宫门口迎接,可是见到的他却不是一个人,他带回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那女子温柔可人,我见犹怜。
从他看她的眼神里,我便知晓,那女子,走进了他心里,我也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他先前对我那般好,并不是因为对我有多深的情意,而是因为他心系万民,万民却以为我是凤凰之神化身,能佑国运昌隆。
看他待那女子的种种,我才知道,从前每次他和我相处的时候,往往止乎礼,却并未发乎情,他对我只是尊重和关心,却并无一丝真心。
可其实,那女子对他并不好,她虽然有时看上去低眉顺眼,可心志却很坚毅,我曾用灵力听见,周围无人的时候,她竟然对阿澈说,说她不喜欢他,也不想待在这里,她摔了阿澈送她的很多东西,她不顾情面地好几次将阿澈从她的殿中狼狈赶出来,她甚至几次趁夜出逃皇宫,又被阿澈手下的卫兵给带回来。
阿澈看她伤势未愈,毫不犹豫地就给她渡了混沌之气,可她却反而出手伤了阿澈。
我很嫉妒她,嫉妒的发狂,我拼了命追求却得不到的东西,阿澈双手捧着恨不得跪下献给她,她却弃之如敝履。
可怎么办呢,阿澈就是喜欢她,魔怔了一般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