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睡梦里,一片澄明光亮。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了重量,似魂魄一般轻飘飘迷茫的走着,没有尽头,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身在何处。
走了很久很久,才恍惚看见了一道红黄的身影,仔细辨别,竟然是穿着袈裟,面目祥和的圆一师父。
我眼前一黑,身体开始不停的往下坠落,半空中什么也抓不住,只有阵阵风声呼啸而过,直到,我落入七百多年前凡间那座长满青松的,蕴翠山。
那是离京都很近的一座孤山,在半山腰上,建了座寺庙,庙门口挂着“恩德”二字牌匾,独立于世。
这座寺庙建于何时,因何而建,均不得而知,只知道由于蕴翠山地势高峻且偏僻,几乎无人来庙里供奉香火,在经历了多年暴风骤雨后,寺庙半塌,荒凉萧瑟,庙里的师父们见状,实在坚持不下去,纷纷失望离开。
直到有一天,蕴翠山上突然来了两位尊贵的施主,确切的说,是一位身背弓箭的贵公子和一位受重伤被追杀的姑娘,庙里仅剩的两位师父,收留了他们,其中一位是寺庙里的主持,另一位就是圆一师父。
后来那位贵公子被下人找到,迎了回去,因为感念两位师父的恩德,着人帮助他们重新修楫了寺庙,并依靠自己的号召力,引的众人前去祈愿礼拜。
可能也是天意,恰巧那段时间大多数来祈愿的百姓都能得偿所愿,由此便一传十,十传百,寺庙逐渐开始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几年后,庙里的老主持逝世,圆一师父便继承了老主持的衣钵,又收了许多的弟子,因着门口原先就有牌匾,大家都将这座寺庙唤做“恩德寺”。
我犹记得,从三岁到九岁,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凡人,那时,我日子过的跌宕起伏,也可能三岁之前也跌宕起伏,可我太小,并没有记忆。
不知是从那天起,我突然从一个养尊处优的环境里被赶了出来,和娘亲开始了逃亡的生涯。
那七年里,一直不停的有人在追杀我们,或明杀或暗器或下毒,我们活的小心翼翼,举步维艰,好几次都差点翘了辫子。
不过好在娘亲武艺高强,又会法术,纵使有时会受点小伤,可总能护我周全。
但有一次我们遭到了暗算,娘亲被那些凡人重伤,不知道她要遵守个什么规矩,说是不能杀凡人,她怕保护不了我,便带着我来到了蕴翠山,投靠寺庙里的圆一师父。
我跟着娘亲到了寺庙后,乖巧的向圆一师父行了礼,他十分谦和慈祥,对着我和娘亲说:“尊夫人放心,这里的佛光定能护佑你和孩子周全。”
尊夫人是敬称,因为我娘亲的名字唤作尊葶,而当初流落到恩德寺的那两位贵人,便是我的娘亲和父君。
我第一次知道混沌之气,就是在这个寺庙里,因为当初父君曾引渡一缕混沌之气在寺庙周围,那些来祈愿的人沾染了一些,才能如愿平安健康,不受疾病邪魔侵扰。
娘亲带着我入住后,便用我的黑铃铛为引,催动了混沌之气化作结界,将寺庙保护起来,让那些追杀我们的凡人无法靠近。
小时候的我聪明伶俐又讨喜,寺庙里的小师父们时常逗我玩耍,可娘亲总是责怪我打扰他们清修,于是大多数时候我只得一个人无聊的发呆,而且在寺庙里有一点特别不好,就是他们吃的都过于清淡,连日的斋饭吃的我看什么都没有胃口。
直到有一天我趁着没人注意,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这一出去,我的玩心便如洪水猛兽般爆发,再也收不住,山间的鸟兽虫鱼,草木溪流比枯燥的寺庙好玩太多了,我开始日日偷溜出来,到山里活蹦乱跳的摘野果,烤野兔吃。
玩耍了几日后,我在山中遇见了一只浑身棕色的小狐狸,我本来准备将它捉了,拔了毛烤来尝尝,可谁知这只小狐狸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竟然能够同我讲话。
我十分惊奇兴奋,便留下了他与我玩乐。这只小狐狸特别有趣,每天总能变着法逗我开心,他很喜欢在我面前展示他的法术,说自己能化做人形,可是每次都会化作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我哈哈笑上半天。
它唯一成功的一次,是化作了半人半狐,因为他修炼时间短,灵力不够,才化了一半便用光了灵力。
不过我觉得他如果有一天可以化作人形,一定特别可爱,因为单单是半人半狐就已经把我深深吸引了,他和普通的凡人不一样,有一头银色的头发,银色的睫毛,眨动之下一双忽闪忽闪的明眸,皮肤更是白的像一块没有任何瑕疵的脂玉,我从未在世间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孩子。
从那之后,我日日要他变做这般模样,陪我在山里穿梭,我总喜欢故意捉弄他,找几颗不常见的野果吃掉,然后捂着肚子装作中毒,看他一脸紧张手足无措的样子,躺在地上笑的打滚。
他在连续上了几次当之后,有些生气了,我只好向他道歉,他说如果我能答应他一个要求,他就原谅我。
他的要求是,让我带他进寺庙。
那时我自以为这并不算什么麻烦的事,虽然娘亲曾特意交待,要小心一切想靠近寺庙的生人。
但他不是生人,他只是一只小狐狸。
所以我偷偷把他带了上去,可谁知他刚一钻进寺庙便从我怀里跳出来,跑不见了踪影,我焦急在一间一间屋子里找,最后终于在西侧一个晦暗的小房间里看见了他。
他在里面堵着房门不让我进去,还求我帮他做一会门童,只要一个时辰就好,我虽然不大情愿,也还是答应了他。
我在门口站的无聊,又好奇他在里面做些什么,于是终究没忍住,扒着窗户看了两眼,可谁知那原本晦暗的房间里竟然亮如白昼,银光四射,我一个不小心,被一股光芒灼伤了眼睛。
他猛的警觉,推开门匆忙拉着我跑下了山。
我哇哇大哭:“怎么办?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呜呜呜……”
他小小的爪子拍着我的肩膀叫我别着急,说他有办法。
我哭着让他快点帮我治,他却纠结了好半天,才十分歉疚的告诉我,说他其实并不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而是一只来自千里之外壶山上的银狐,只因一出生便灵力不凡,被族里寄予了厚望,不得不承担重任,每日勤修灵力。
前些日子,他的族人意外发现这蕴翠山上有座寺庙,竟然有混沌之气护着,因为混沌之气对他的灵力提升大有帮助,所以他才想尽办法要进去寺庙吸收修炼。
我听的有些懵懂,停止了抽泣,小脑袋里在尽量消化他讲的东西。
他突然提高声音,胸有成竹的告诉我:“我刚刚已经吸收很多混沌之气,灵力大涨,你的眼睛是被我修炼时的灵光刺伤的,我只要变成真身,就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我立马开怀道:“好吧!那你快变!”
等了很久都没有动静,我揉了揉眼睛,还是一片模糊,不能视物,我开始有些着急,以为他偷偷走掉了,突然听到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感受到被一片白光环绕,眼前闪过一丝清凉的风。
我忍不住眨了几下眼睛,模模糊糊中看到,有一团银色向我走来,他越走越近,我看的也越来越清楚。
在我眼前的,是一只毛色柔亮,浑身泛着银光的小狐狸,他睁着一双透亮的眼睛,仰着脑袋看我,在我眼前挥了好几下爪子:“看呆了?我有这么好看?”
我才反应过来,收了收张大的嘴巴,弯下身,试探着去触摸他的皮毛,对他道:“你竟是,这么好看的一只小狐狸。”
他耳朵突然动了动,害羞似的用爪子抓了抓脸。
山上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它立马慌道:“遭了,被发现了,我得走了,你也快回去!”
说着连忙从我手里抽走了他的爪子,很快,连同那片白光一起消失了,而我也被寺庙里的几位小师父找到,带了回去。
娘亲要我跟她解释,可小狐狸说不能暴露他的行踪,于是我扯了个慌,只说我贪玩才偷偷溜出去的。
娘亲狠狠责骂了我,还令我一个月不许出寺庙的门,每日跟着小师父们敲木鱼抄经书。
我只得照做,只是没想到才抄了个开头,原来刺杀我们的那帮刺客便冲了上来,整个寺庙被上百号人围攻,瞬间乱作一团。
圆一师父为了保护我和娘亲,同几位老师父们一起,启动了法阵,娘亲寸步不离守在我身边。
在一片紧张嘈杂中,有小师父害怕,小声同身旁的人道:“那只小狐狸破了我们寺庙的结界,这下可该如何是好……”
我听到后,才意识到现在的局面竟是我造成的,躲在娘亲怀里,一时间自责、悔恨、恐惧交加。
而更可怕的是,那帮刺客不到半日便破了圆一师父他们列的法阵,小师父们纷纷抄起棍棒回击,但终究寡不敌众,一个个被他们凶残的屠杀,整个寺庙尸体横陈,血流遍布。
娘亲只能带着我,边战边退,因她先前重伤并未痊愈,施展了几次法术还击之后,吐了几口鲜血,晕倒在地。
几位受伤的师父,把我和娘亲扶到了大殿佛像的后面,我使劲晃醒了娘亲,她醒来,用最后的力气施了隐身术,把我们藏了起来。
我蜷缩着小小的身体,眼睁睁看着庙里的师父们,一个个倒在我面前,我害怕的发抖,想叫喊,又不敢,只能拼命地咬住自己的手,眼泪鼻涕流的满脸都是。
后来,偌大的寺庙就只剩下圆一师父还活着,他满脸的慈祥从容,定身盘腿坐在佛像前,双手结印,身后汇聚着巨大的佛光光圈,把那帮刺客与我们隔开。
那些杀手朝那光圈砍了许多刀,却没有办法破开,于是,在一位领头的指示下,他们全都把兵刃直直刺在了圆一师父的身体上。
我在佛像后哭着大喊:“圆一师父!……”被娘亲紧紧捂住了嘴巴。
娘亲红着眼圈告诉我:“阿蒙别喊,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们,你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去……”
我颓然的坐在了地上,眼看着圆一师父浑身是血,却一声不吭,定定坐着,直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佛光应声而破。
那帮刺客把寺庙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我和娘亲,于是纷纷举着火把,丢向了寺庙。
霎时间火光通天,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碎裂声,窜动的火苗像是要吞噬一切。
我只觉浑身热辣,说不清楚是疼痛、灼烧还是愤怒,体内的温度越烧越高,越燃越烈,仿佛要爆炸一般。
终于,我捂着肚子“啊!”的大叫了一声。
一股再也压制不住的、浓烈的黑气从我心脉冲出,瞬间分散成很多股,夹杂着火焰向周围席卷,疯狂的朝着那些追杀我们的人攻击。
那些刺客只要被黑气击中,便立刻失去了意识,完全不受控制地相互屠杀,甚至有的还会拿着兵器往自己身上捅,四散的黑气见了血,便像藏匿了许久的怨灵突然遇到活物一般发出阵阵狂暴的欢呼,叫嚣着、撕咬着顺着伤口往他们身体里钻,直到他们一个个应声倒地,活生生的躯体被吸干血肉精气,成为一具具皮包骨。
上百号刺客,上百条人命,一个都没能逃过,不到半柱香功夫。
场面恐怖至极,娘亲怕我被吓到,一直试图遮着我的眼睛,又被我固执的拿开,我看见这骇人的场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敢相信,就在我眼前,这些人,因我而死,身体还在烧灼,心却像被万点剑芒刺中,坠入冰寒炼狱。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一条小河里,周围有灵力护体,娘亲正在施法,河水冰冰凉凉的触感不停的冲击着我灼热的肌肤,这种冷热交替让我犹如一会坠身刺骨的冰窖,一会又掉入滚烫的火坑。
整整两天,我才得以缓解。
娘亲说我们应当去祭拜圆一师父,于是牵着我的手,又回到了蕴翠山。
先前那场大火整整烧了半个晚上,直到后半夜下了一场雨,才被浇灭,整个山顶一片废墟,整个寺庙遍地狼藉,无一物完好,无一人生存,就连圆一师父和小师父们的尸骨都无法辨识。
娘亲拉着我的手,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说了句:“这是我和你父君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我心里只觉的无限悲恸和恐惧。
后来我们在山里寻了几块好的木头,给他们简单立了墓,在墓前跪拜时,我突然又想起他们都是因我而死,死后还被大火灼烧的场面,心里愧疚愤恨,整个身体开始发烫,体内那股力量又开始咆哮叫嚣。
娘亲连忙取了我的黑铃铛,念咒施法,周围许多散发着星星点点光芒的混沌之气开始汇聚,逐渐被黑铃铛吸收。
我被灼热撕扯着,生生蜕掉了一层皮,才恢复知觉。
那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灵兽,是一条紫色的螣蛇。
也是在那时,我和娘亲离开蕴翠山,又被另一拨人追杀,娘亲带着我走投无路,准备回去螣山投靠畲元,却没想到,因为黑铃铛而爆发的那股黑色魔气,已经引起了魔域少宗主鬼兰的注意,令她出了魔域,亲自来凡间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