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没想到,在客栈里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会是老黑熊。
他钻进棠华给我布置的结界,唤了我很多声,趴在床边使劲摇我的身体,才把我从圆一师父的梦境中给摇醒。
房间门窗大开,外面围观了许多凡人,吵吵嚷嚷,指指点点,老黑熊因为没办法化出正常的人相,很少来凡间喧闹的地方,一时手足无措,只能怒吼来喝退他们,可是凡人一向爱看热闹,他喝退一拨又围上来一拨,弄得他十分焦躁,直到看见我醒来,才欣喜了几分。
我微微动了下身体,拉扯到伤口,疼的龇牙咧嘴,但还是虚弱地对他挤出来个笑容,要是此时有镜子给我看的话,估计我一定是脸色惨白如纸。
老黑熊怕弄疼我,甚至不敢扶我起身,在一旁扶着床沿,担忧地问我:“阿蒙你感觉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哪里疼?”
我轻微地摇了摇头,好叫他不要担心。
“棠华给我捎信说你受了伤,我心里急得都快冒烟了!”
我愣住,棠华捎信?
还算他有良心!
“老黑熊,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疼而已……”我扒着床沿,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
老黑熊上来扶我,将我大半身体都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好想回苦果崖啊!”我叹息道。
“好好好!我这就带你回去!”老黑熊一口答应,随即又忧虑道:“可是你现在……”
我道:“你渡点灵气给我,应该没问题。”
老黑熊刚准备运功,我抬了抬下巴提醒他:“门窗……”
他眼风一扫,门窗立即合上,将那些凡人隔绝在外,我暗笑,刚才他只顾着急,怎么连关门窗都没想到。
他对着我的心口,一连输了好几股灵力,输的我都有些心疼,这些足够他修炼好几百年了。
看我神色舒缓了许多,他才停手,小心翼翼的将我搭在他的背上,一推开房门,那些凡人便被他的气势汹汹给震到,自觉的往两边退开,他背上我,捏了个诀,径直往苦果崖飞。
不同于以往背着我玩闹,这次他难得飞的平稳,没什么颠簸,我趴在他宽大的肩头,昏昏欲睡,突然又想起什么,便问了他一句:“老黑熊,你可知棠华现在在哪里?”
老黑熊道:“不知。”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此次梧州之行,不仅没找到落晶石,还弄丢了黑铃铛,看来,等我养好伤,这个地方还得再来一趟。
只是棠华……
想了想,他毕竟没有责任一直陪着我,守着我,他也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可不知怎地,一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别,甚至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我心里就无端生出些苦涩。
我闭上眼,任由这苦涩从心口,漫延至全身。
从前,我一直是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是依赖,也从未想过有谁可以让我依赖,可遇见他后,我发现两个人互相照顾,也是件挺好的事情,只不过,如今知晓了蕴翠山一事,我怕是没办法释怀。
所以,此后,我自己的路,终究还是要学会自己一个人走,也不能让自己再去习惯依赖别人了。
有老黑熊的照顾,每日给我输灵力,我在苦果崖调养了几天,感觉身体大好,已经能下床走路,便想着出去转转,活动活动筋骨。
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那颗舍利子救我的场景,棠华曾说过它是圆一师父的执念,圆一师父因守护我和娘亲而死,圆寂后,仍惦记着要护我周全,这样的恩德,我怕是永生永世都难以回报。
我在崖底寻了一处空地,对着蕴翠山的方向长跪合掌,焚香祭拜,希望这迟来的祭奠能够保佑圆一师父和所有在恩德寺因我而死的亡灵,早日轮回,转世安好。
在我的记忆里,娘亲和圆一师父之间一直互相敬重,可时至今日仔细回想,总觉得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若说是因为我娘亲和父君曾帮助恩德寺重新修缮,甚至引渡混沌之气守护,圆一师父感怀于心,也说得过去,可当圆一师父为了保护我和娘亲,承受刺客的砍杀,那般坦然无惧的神情来回在我脑海浮现时,我总觉得不对劲。
那般坦然,绝不是对恩情的报答,反而更像心系众生的仁慈。我想了很久,隐约猜到一个解释,能够让圆一师父心甘情愿以命相护的,或许不是我,而是天下苍生。
倘使我那父君在凡间的身份地位,足够德高望重,足够民心所归,又怎会冲动之下将那原本用来封印噬灵蛊的混沌之气引渡给我?他应该很清楚,一旦噬灵蛊失去了封印,六界或将动荡不安,再无宁日!
更奇怪的是,风汐姑姑说,七百多年前,明明有人催动了噬灵蛊,六界却并未出现大的浩劫,那么噬灵蛊后来究竟去了哪里,我那父君轩辕澈,如今又在何处?
我刚要往深里想,心头突然一阵绞痛,像是有条虫子在里面钻来钻去,牵扯着我原来的伤口,我低头一瞧,衣衫上已经渗了血。
我连忙靠在一旁的岩石上休息,那条虫子似乎更加躁动,开始噬咬饮血,我疼痛难忍,只好就地打坐调息,疏通全身的灵流,就在被它折磨的死去活来时,我突然意识到,莫非是鬼兰,在用魔气强行破开黑铃铛?
这么一想,我如同遭受晴天霹雳,加上之前身体里蹿出的魔气,我隐隐觉察,鬼兰几次三番要将我的心脏挖去,难道虫子噬咬不是我疼出了幻觉,而是被叫做噬灵蛊的那条蛊虫,真的封印在我的心脉里?!!!
我瞬间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了,像是一具被严寒霜雪冰冻的躯体,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没有了知觉,我将身体朝后一仰,再也听不到,看不到,感知不到任何东西,保持同样的姿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一天一夜后,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终于想明白,虽然我不知道噬灵蛊封印在我体内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我很清楚,这件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棠华,包括老黑熊。
而我既然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许如能够探究得原因,也就能找到取出它的办法。
缓过来后,我才注意到老黑熊急得不行,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已经走了许多圈,脚下原本绿油油的青草被他踩踏的奄奄一息。
“老黑熊,我饿了。”我起身唤他,头眼发晕。
他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停下脚步蹲下来,又是摸我的头,又是查看我的伤口。
“阿蒙,你这是怎么了?”
我朝他灿烂一笑,扶着他的肩膀爬起来:“嘿嘿,分灵出去玩了会,害你担心了!”
他气恼的将我一搡:“你这熊孩子!”
我脚下一软,差点又栽倒,连忙拽住他胳膊撒娇:“我下次不敢了,有没有好吃的啊,我都要饿死了!”
大快朵颐吃了两只烤兔子,又陪他喝了几碗酒后,老黑熊才消了气,我一边勤劳的帮他捏背捶腿,一边听他吹嘘自己的见多识广,讲着讲着他就开始鼾声大作。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出去寻了块岩石躺着,对着皎皎月色长吁短叹,脑子里纷乱如云,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白天的事,可是这一生又没有其他什么好的回忆可想,思绪不知不觉又跳脱到壶山。
也不知棠华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小奉是不是还生我的气,若此刻是在那小小的揽月洞中,吸纳天地灵气,该有多好!
我现在在这里,注定只有一个个无眠的夜晚,不过虽然夜晚无眠,好在这几日白天,天气晴的极好,温暖和煦的阳光晒过石壁又折射到崖底,一面阴凉清爽,一面明媚温暖,暖和的那边树木格外青葱翠绿,我很久没有悠闲地在树下吹吹清风晒太阳,便跑到老藤树下靠了会。
原来没有黑铃铛引渡混沌之气,受了伤,竟要疼这么久。
抬头间看见左侧一棵枝干和老藤树绕在一起的果子树上,结了一颗鲜亮的红果,这还是我这么多年,头一次在苦果崖看见这么鲜红透亮的红果,瞬间馋的流口水,便想飞身去摘,刚动了下灵力,心口就传来一阵剧痛。
靠在另一边拿着树枝剔牙的老黑熊见状,忙起身上前一步,帮我摘下了它。
我接过来,在衣袖上蹭了蹭,准备狠狠地咬上一大口,却突然听见不知哪里传出两声“咕咕、咕咕”的声音。
我看向老黑熊那肥硕的大肚子,问道:“你饿了?不是刚吃过吗?”
他连忙摆摆手:“不是我的肚子叫,好像是……”他不确定的指了指我手里那枚果子:“好像是它!”
我目光立马看向那果子,只见它果然又发出了“咕咕、咕咕”的叫声,然后在我手心摇摇晃晃了半天,突然跳到了地面上,发出一个大大的哈欠声的同时,化作了个红衣红发满面红光的小孩童。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
地上那小孩童晃着脑袋看看我,又看看老黑熊,然后指着自己磕磕巴巴的道:“我—发过—誓,谁—把我—摘—下来,谁就—是我的主人!”
像是嫌弃自己许久没开口说话,一开口竟然口吃一般,他抬手捏着自己两个脸蛋晃了好几下,才又继续道:“你们——却是谁摘了我?”
老黑熊突然反应特别敏捷,指着我道:“她!她摘的你!”
我咽了咽口水,一个同时卡在喉咙里的“他”愣是被咽了下去。
那果子一听,脸上的红光更盛,比抹了胭脂的少女还要艳上几分,他蹭的一下朝我扑过来,把我抱了个满怀。
他个子矮小,只够到我的颈窝,不停的用他那红彤彤的脑袋在我肩头蹭来蹭去:“太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主人了!”
我推搡不及,只能任由他去,脸色不由黑了一黑,果子成精………这还了得?
“那个……咕咕,你能不能先到一边去?”我脖子被他的毛发蹭的痒痒的,无奈地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往一旁扯。
那果子抬头,努力眨巴着一双眯缝的小眼睛看我:“主人,我不叫咕咕,我有名字的,我叫云羡!”
“云……什么羡?”我问。
“云羡!就是云羡!”他郑重的重复了一遍。
“哎呀……”我不耐烦道:“什么云羡,一点也不好记,就叫咕咕吧!”
老黑熊也在一旁道:“对!还是咕咕听起来可爱许多!”
那小果子嘟囔着嘴,一副委屈的模样:“那好吧!主人说叫什么就是什么吧!”
说完又要往我怀里扑。
我怕自己难以招架,再被它撞两次,伤口定然又要流血,连忙伸出一只手推开它:“以后不许往我怀里蹭!”
他撇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有些不忍心,只好退让一步道:“好啦!胳膊!胳膊给你抱行了吧!”
他一听便高兴了,连忙过来垂头蹭我的胳膊。
哟!看起来还是只听话的果子!
收下就收下吧!身边多个小仆役也挺好的,就是这缠人的毛病着实要改改!
可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实在太过于高看了这只果子。
本想着收了只小仆役,就算不能像棠华的小奉那般雷厉风行随叫随到勤快能干,也至少能帮我捏捏腰捶捶背的做点啥,可谁知这只臭果子,又懒又馋,除了偶尔能跑来对我撒个娇之外,日日打着哈欠要抢老黑熊那张宽阔的石塌睡觉。
我和老黑熊愣是拿它一点办法没有。
几日后的正午,我想着日上三竿,苦果崖下天气好的不得了,不能让他辜负这大好阳光。
便进去揪他耳朵让他陪我出去晒晒太阳,揪了半天也没把他叫醒,气的我使劲朝他脑袋拍了一巴掌,他腾地一下坐起来:“谁打我?”
看到是我,立马满脸堆笑的来抱我的胳膊:“主人找我何事?”
我气得拧他耳朵:“你这只小果子,究竟是从哪来的,怎会如此懒?”
他用脸蹭我,也不喊疼,只道:“天上,我从天上来的,从前是睡在云里的!”
我被他气的发笑:“你在做梦吗?”
他哄了哄身子道:“主人!是真的,我可是九重天上看守云头的小仙!”
这话怎地如此熟悉?我略略一想,犹记得从前老黑熊也总是说他原是九重天上的迟蓬仙尊来着,怎么这苦果崖下长出来的,竟是些爱做白日梦的?莫不是风水有问题?
我一阵无语,罢了罢了,我还是自己出去晒太阳吧,这只臭果子,永远都睡不醒,我用另一只手拍拍他,指着老黑熊的床道:“那有云,你快继续去睡吧!”
“好嘞。”他眼睛也不睁,迷迷瞪瞪的离开我的胳膊,又爬到床上去了。
我感觉胳膊上有片凉意,低头一看,竟是咕咕的口水,这小子,居然拿我的袖子擦口水,真真是该打,我抬手把老黑熊洞中一个空的酒坛子扣在了他的脑袋上,听的他闷哼一声,又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