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果崖因地势较低,夜间总是独有的静谧清凉,隐在灌木丛里的萤火虫飞出来,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晕,老黑熊的洞口往西几百米,有条溪水从远处的山涧流过,清澈见底,旁边还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似黑玉般卧在地上,我和老黑熊从前没事就喜欢悠闲地坐在上面,晃荡着两条腿,同样的姿势抬头赏月,听鸟兽虫鸣。
这一晚,我们坐了很久,说了许多话。
老黑熊调侃我:“阿蒙从前总爱缠着我讲故事,可今天却反过来了,我倒是听阿蒙讲了许多。”
我笑着道:“我长大了嘛!”
老黑熊粗壮的手指捏了捏我的脸:“长大了,就知道藏心事了。”
我低头,看了看脖子里挂着的那只黑铃铛,颇有些心虚,可却不知该如何同他说起。
老黑熊一直仰着脖子,瞧天上那淡淡的光晕,沉默了一会,又道:“此情此景,真适合饮酒。”
我连连摇头:“不不不!你那如意酒如今整个世间可仅剩一瓶了,你得省着点喝,千万别浪费在我这里!”
他纠结了一会,道:“说的也是。”
我默默松了一口气,娘亲的教诲我可没忘!更何况,我从前还曾亲眼见识过他喝醉酒,抱着桌子狂亲乱摸的模样,吓得我好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老黑熊转头看向我,叹了一口气,神色间颇有些郁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黑熊,你……可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我看他着实难开口,便主动问了出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腹稿也打了大半个晚上,我这趟出来的目的,终究要让他知道的,毕竟我也需要他的帮助才行。
“阿蒙。”
“老黑熊,我其实也不想离开你的,可我这趟出来……嗯?什么?”
我狠了狠心,脱口而出,可是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老黑熊刚刚几乎同时对我说出来的那句话竟然是: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你方才说什么?”老黑熊问道。
“啊……没什么!”我连忙否认,“你说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
他迷茫地挠了挠头,颇郑重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用锦帕包着的物什,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我手心。
我掀开那锦帕的角瞄了一眼。
“这东西,不是你的吧?”
老黑熊道:“你先打开看看。”
我点了点头,左手将它托着,右手毫不犹豫地解开了锦帕,柔和的白光瞬间映入眼眸。
我好奇地戳了戳手心里那圆圆的东西,它看上去晶莹剔透,似颗夜明珠,但触感却十分温热,我手指刚碰到它时,还感应到有股热流沿着指尖悄悄往我身体里钻。
我虽没看出这是个什么宝物,但猜想定是个十分要紧珍贵的,老黑熊一向粗心大意,不管什么都能乱丢乱放,除非重要之物,否则不可能一直随身携带,还这般谨慎小心。
“这是何物?”
“我也不知道。”
“嗯?”我疑惑地看着他。
老黑熊想了想,这才补充道:“两百年前,棠……呃……我……”他指了指自己,像是在刻意强调,“我偶然……得了这个宝物,它看着甚好,我便一直给你留着,想着放在你身上对你灵力提升定有帮助,你可千万、一定要收好了!”
听他这番吞吞吐吐说完,我更加确信了这东西来历不凡。
“偶然……得来的?”我刻意加重了前面两个字眼。
他认真的点头:“嗯!”可那紧张的神情早就将他出卖。
老黑熊向来老实憨厚,一旦扯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心中了然,随手便将那东西拋掷着,在两只手里翻来覆去把玩,还故意假装不在意道:“我看这东西,也不怎么样嘛,好像就是颗普通的夜明珠而已!”
老黑熊紧张地脑门都沁出了汗,一双眼睛滴溜溜随着那珠子转来转去,恨不能捧着双手在我旁边接着,就怕我一个不小心把它掉下来摔碎。
可世间之事有时真说不准,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其实我原本也是非常小心的,假装随意拋玩不过是想趁他紧张好套出他的实话,从而知晓这东西的来历。
可不成想,这东西在被我拋了几下之后,突然有了脾气,似个活物一般从我手中脱出,不受控的围着我和老黑熊飘来飘去。
我震惊地瞪大了双眸,老黑熊连忙伸手去捉它,这东西像是在逗他玩一样,老黑熊一连捉了好几下都没捉到,还差点从石头上栽下去。
老黑熊喘了几口气,刚站定,这东西却是飘够了,在我面前定定的停住,我正欲伸手去捉,它却猛地主动向我撞了过来。
脖子里挂着的黑铃铛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剧烈的晃动,发出叮叮当当毫无规律的一串杂音,吵的我头晕目眩,心脉处骤紧,似有条虫子在里面蠕动了几下,扯得我一阵绞痛。
而那颗珠子也恰在此时,仿若受到了黑铃铛的召唤,化作一团炽热的光芒,缓缓被黑铃铛吸收了进去。
我周身一顿,一股热流涌进心脉,浑身渐渐舒缓,再无不适之感,黑铃铛也安静了下来。
我盘腿坐下调息了一番。
老黑熊局促不安地在我周围走来走去,一脸担忧的神色,随时准备给我输灵力。
尽管我已经对他说了我没事,他却放松不下来,绕着我的身体上下左右仔细检查了一番,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阿蒙,对不起。”
我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问他道:“你知道这东西与我的黑铃铛有关?”
虽然是问句,但我用的是极其肯定且严肃的语气。
我觉得他需要和我解释些什么,可他却只是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只好加重语气追问:“这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是……”他眼神闪躲,不敢看我,为难了好一阵,又顾念我的安危,终究不敢瞒着:“是棠华……给我的。”
“棠……华?”
我皱眉想了想,记忆里并未出现过这个名字。
“他把这东西给我时,曾特意交待不要说是他给的!”
“为何?如此来历不明的东西你也敢收?”我语带三分怒气质问他。
老黑熊不安地握了握拳,但并没有将胳膊从我手中抽出来。
“他……他说,这东西本来就该属于你!”
本该属于我?我心下疑惑,虽然我确实能感应到这东西对我的身体大有裨益,可它毕竟和黑铃铛有关,也就意味着与我的性命有关,我不得不谨慎。
于是又问老黑熊:“棠华,是白天与你饮酒的那位公子?”
“嗯。”老黑熊点头。
“你很信任他?”
“我……”他犹豫道:“阿蒙,他很好,他不会害你的!”
我觉得有几分可笑,老黑熊向来单纯,又甚少与外界接触,在他眼里恐怕世间就没有几个坏人,可那位公子明显不简单。
“就算他像你说的那样,不会害我,那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又有什么理由要帮我?”
“他……这……”老黑熊颇费神地想了想,却明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是不知道那个唤做棠华的小子究竟给老黑熊灌了什么迷魂汤,但我可没办法放下戒心,这么多年来,只要涉及黑铃铛,我总是绷紧了神经,早已养成习惯。
但想到老黑熊对我的关切确是真心实意,看他无措的样子,我不由的心软,不愿让他觉得氛围凝重。
缓了一会,我语气故作轻松道:“罢了罢了,反正这珠子已经被黑铃铛吸收了,也许是我曾与它结过什么善缘,我自己不记得了。不过那位唤做棠华的公子,我倒是十分好奇,你可否与我说说?”
“嗯。”老黑熊借着月光看了一眼我的神色,似乎有些隐忍,“棠华其实是来自壶山上的一只尾狐,具体如何识得你,我从未听他提起过,他也只有第一次来我这里时,曾问了句你的去处,那时我对他不了解,没敢告诉他,他只说若有一天你回来看我,让我一定知会他,而后便再也没问起过,每次来只陪我解闷,同我探讨凡间那些个山川河流,我与他相处良久,深觉他不是什么坏人,所以阿蒙……”他又看我一眼,有些伤情道:“其实从你和你娘亲离开之后,也就只有他会常来看我,带着我喜欢喝的酒……”
他这番话虽是为了棠华说情,我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孤寂,心底涌出一丝淡淡的酸楚,准备拉着他重新坐回岩石上,这本是习以为常的一个动作,老黑熊却下意识躲了一下。
我猛然意识到,方才太过着急,抓他手臂时过于用力,莫不是将他抓伤了?连忙将他宽大的袖子挽起来查看,果然,那粗壮的手臂上,深深的抓痕,有血点几乎沁出,我心里一阵深深的愧疚。
“你怎么不躲开啊?”
这句话问出,我便有些后悔,以他的能力,自然可以躲开,可就因为抓他的人是我,他必然会忍着。
老黑熊默默放下了自己的袖子:“我不要紧,阿蒙没事就好。”
我隔着衣服轻轻地帮他揉了几下。
老黑熊却突然道:“阿蒙你先前说,你这趟冒险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我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几下,“我是为了寻找好的修炼之地,以便提升灵力。”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而另一个,我还是无法开口。
老黑熊叹了口气,将他那宽大的手掌在我头上摸了摸:“这么久了,你还是放不下,还是想找他。”
是的,我放不下。
原来,不用我开口,老黑熊也心知肚明,尽管娘亲从不许我问,尽管他可能已经离开人世,可我还是要找到他的下落,这个念头从来就没有放下过,毕竟,我们血脉相连,我必须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弄清楚这世间为何有那么多人和魔,曾想方设法要害我。
“你娘亲,她知晓吗?”
娘亲?她不可能会知晓了,就是因为娘亲已经离开了我,我才会如此迫不及待想找到他,找到这世间唯一剩下的一个亲人。
我摇了摇头:“娘亲定然不知晓,若她知晓了,说什么也不会让我出来的!”我看着老黑熊,十分不忍,可还是补充了句:“你可千万莫要告诉她啊!”
老黑熊连连摆手:“自然不会。”
“那……你会帮我吗?”
老黑熊犹豫不决。
我忙上前讨好地帮他捏了捏厚重的肩膀,趁他舒服享受时,得寸进尺道:“帮我吧,只有你能帮我了。”
老黑熊心软,从来都逃不过我用撒娇这招,尽管十分无奈,也只好答应了我。
沐着清亮的月色,我在黑石上盘腿而坐,拿起他的手指抵在自己眉心,闭气凝神。
老黑熊会意,催动灵力周转来感知六界山脉灵泽,片刻后,他缓缓放下手指,自行运转了小周天。
还未等他睁开眼,我便有些迫不及待:“如何?”
老黑熊道:“与你体内灵脉吻合,可助你修炼之地,比比皆是,可同他留给你的黑铃铛有关的线索,我只感应到一处。”
我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哪里?”
老黑熊顿了顿,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怎会如此巧合?”
我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就快要跳出胸膛,可还是不得不压下去,静静地等他开口。
“壶山。”
“壶山?好熟悉的地方。”我喃喃道。
老黑熊提醒我:“是尾狐仙族世居之地,我方才同你说起,棠华便来自那里。”
不,绝不是这样!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地方,在更久远之前我好像便听说过,可具体在何处听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我感叹道,“在哪个方向?”
老黑熊突然沉默不语。
我想着他是不舍的我离开,可我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只好再次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老黑熊怅然:“阿蒙你当真要去?”
我十分坚定的点了点头:“对,非去不可!”
老黑熊尽管不情愿,可还是吐出了两个字:“西南。”随即却又道:“可那地方阿蒙你进不去,壶山的结界连我都破不开!”
我不甚在意道:“无妨,若一时进不去,那我就在山脚下守着,总能找到办法,而且有仙族居住的山脉,山脚下的灵泽也必然不会少,我正好可以借机修炼,一举两得!”
老黑熊见实在拗不过我,只好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我飞快地拒绝了他。
此次前去,不知会遇上什么事情,丢了性命都有可能,我怎能累他陪我他,可若不给他一个妥帖的理由,定然无法劝住他,我思虑了下,不得不扯谎道:“娘亲过段时间可能要来看你,你若不在苦果崖守着,岂不让她白跑一趟?”
老黑熊眸光一亮,激动地抹了把脸上杂乱的棕毛:“当真?”
我勉强扯起嘴角:“只是……可能,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来。”
压在心底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你最好,不要抱什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