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慈云观神秘郎中
陈金星郑志忠2019-11-26 16:294,899

  离清源县治大约五里处,有一座大山叫“飞山”,山高林密,危崖丛生,密林深处、峡谷边缘和危崖之下,静卧着几座年代久远的寺院庙宇,暮鼓晨钟,遥相呼应,传递着几分古朴 、神秘的色彩。

  山脚下有一个叫“飞山”的小山村,人口逾千,散居着毛、郭、柯、陈姓人家。在一片翠竹和杉木林的掩映下,有一座建于明朝中叶的慈云观,经历了五百多年的沧桑风雨,显得十分破陋。观后还有两间低矮瓦房,住着一个性格怪僻的孤老头子,他擅长青草医术,经常给人看病抓药,因为他姓诸,当地人都叫他诸郎中。

  一九七三年春天,清源民间习武风气,悄然兴起。飞山村一群小伙子组织起来,成立一支名叫夜鹰的巡逻队,从毗邻的桃园县聘请一位名气不小的武术师父,名叫李啸五,也开始练起了武把式。

  每当夜幕降临,飞山慈云观前,那株浓荫如云的樟树下,挂起一盏煤油汽灯,一群小伙子在李啸五师父的教导下,练站桩学套路,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练了起来。

  这个沉静的小山村,夜里热闹起来了,练武场上一阵阵激昂的呐喊声,听起来也够骇人的扑打声,回荡在夜空中,那个阵势甭提有多威武。于是,村子里那些不甘寂寞的老少婆娘们围过来,她们个个瞧着正欢。

  一个繁星满天月牙儿远挂天边的夜晚,二十来个小伙子在李师父的教导下,挥拳踢腿,跳跃腾挪,虎虎有生气。正当大伙儿练得起劲时,场子边上有个人不冷不热地说道:“似此这般,怎能学得了真功夫!”

  不知是哪一个冒失鬼大言不惭,莫不是存心搅了大家的兴致?这时候场里场外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去,原来是住在慈云观后小屋里的孤老头子诸郎中,一向孤僻独处的他今夜里也有兴致瞧热闹来了,只见他嘴里叼着旱烟斗,正在那里冷眼瞧着呢!

  “哎呀!诸郎中,你老也有兴致瞧热闹来了,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还真不小呢!听得出来你也练过拳脚的活儿,说不定还是个行家里手呢!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今夜里众人捧柴火焰高,何不趁此机会也上来露一回身手,让大家开开眼界岂不是好。”一个光着膀子的小伙子带着挑逗的口气大声说道。

  话音刚落,两个好事的小伙子立马上前去,又是拽着,又是推着,不由分说,“今儿你非得上来露一回身手不可。”小伙子们生推硬拽,好不容易把他拽到场子里。

  诸郎中取下嘴里的旱烟斗,轻轻地磕掉烟灰。一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他手里的旱烟斗夺了过来。诸郎中若有所思地站着,顾盼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多不安。见他一副不知所措的尴尬样子,小伙子们捧腹大笑起来。

  诸郎中今年六十有五,这个一向深居简出的孤老头子,几十年来,村里人从来没有看见他练过拳脚的活儿,今儿个生拉硬拽非要叫他来比划一回不可,这不是故意找茬,让他难堪吗!过了会儿,笑声嘎然而止,顿时安静了下来,人们或许觉得不该这般戏耍了他。

  “既然大家诚意相邀,盛情难却,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诸郎中说完,紧了紧衣带,随后伸出右脚内翻擦地而收,双手抱拳当胸,恭敬地朝大家来了个罗圈揖。他先绕着场子走了一圈,接着左迈右兜转,右迈左兜转,只见他兜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影逐渐模糊起来,后来连他的身影也消失了。

  正在惊疑之际,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他单脚落地,来了个漂亮的“金鸡独立”,人们又看清了他的身影。接着他化拳为掌,上劈下挂,身子左腾右挪,动作迅猛异常,空气中发出“呼呼之声”。

  倏地,一个落地滚翻,接着一个左踢腿和右冲掌,其身子如灵猴一样敏捷,像猛虎一般剽悍。又见他凭空跃起丈把之高,一个扣人心弦的凌空冲刺,恍如一道耀眼的闪电瞬间从人们头顶上的夜空中划过。人们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一睹为快。他的身体恍如一股旋风在滚动,直使人们看得眼花瞭乱,不约而同感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冲击,心头里惊悸不已,像潮水一般纷纷往后退却。

  正在这时,又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诸郎中趁势收了拳脚,适才那阵震撼身心的空气骤然而止。这时候,人们看见诸郎中头上冒出汗珠,脸上露出快意的微笑,他又向人群来了个罗圈揖,口里连声说道:“献丑了,献丑了。”

  诸郎中的精彩表演,让人们大饱眼福。小伙子都被诸郎中的精湛武艺折服了,不约而同地鼓掌起来。

  正当人们热烈鼓掌的时候,李啸五师父分开众人,快步走上前去,向诸郎中躬身作揖道:“诸郎中武艺非凡,不愧为当今武林出类拔萃的大师也!恕在下冒昧,班门弄斧,不敬之处,还望海涵!”

  “李师父不必谦让,在下不过赶上这趟热闹罢了。”诸郎中说完,接过那个小伙子递上的旱烟斗,往人们给他让出的一条道儿,迈开脚步缓缓走了出去。

  “技不可露人,艺不可传人。今夜里一时心血来潮,日后是非的事儿接踵来了。”刚刚迈出几步之遥的诸郎中口里喃喃自语道。

  这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平日里木讷的孤老头子诸郎中,原来是一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人群里爆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和赞誉声,人们凝视着他佝偻的身影渐渐融入模糊的夜色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快步向他住的观后小屋走去。他轻开屋门,闪身进去,当他就要把门关上时,我的前脚已经踏进来了,想不到他不把我拒之门外,倒是客气地邀我入内,并且拉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记得从我懂事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位近邻诸郎中,只是不知道他的原籍在哪里?过去的他又是干什么的?从来无缘与他细谈,他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自己过去的事情,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呢!

  “时间过得真快啊!你还记得十几年前在城东马路上,我们与一位将军邂逅的情景吗?”他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十分伤感地说。

  “你是说当时那位将军认错人的事。”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儿说道。

  “咳,造化弄人哪!当年那位将军没有认错人。”

  “那么当时你为什么说是认错人,又匆匆走了呢?”这时候我如坠一片迷雾之中,为他当年的举动感到不解。

  坐在床沿上的他沉默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还真是他的科长呢!五十年啦,逝者如斯,不堪回首啊!”

  挂在墙壁上煤油灯,微弱的火苗摇晃着,若明若暗之中,我看见诸郎中的眼睛湿润了。

  我不由得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九六一年十月初的一个星期日,秋风习习,太阳朗照,我跟着诸郎中一道走城关,感觉暖洋洋的。

  早在唐代,城关镇已是清源县治所在地,是一座历史悠久、人文荟萃、风光旖旎、环境秀美的文化古城,也是这个县的经济、政治、文化、交通中心。遗留下古老的西亭宫浮雕百花石柱、宋代文庙、天地坛、东门石坊、明代魏升、戚继光歼灭倭寇的十八战古战场遗址等,都是我向往的地方。

  一路上,我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缠着诸郎中问这问那,或许是因为我幼稚的缘故,他对我的疑问总是一笑置之。

  当我俩走到城东马路边上的时候,迎面驰来几辆军用吉普车,从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了黄色尘土,向我俩扑面袭来。突然,一辆吉普车“唰”的一声停下来了,车里下来一位五十上下年纪的将军,高声地喊起来:“诸科长,诸科长!”

  诸郎中条件反射地向后转过身去,正好与那位将军四目相视。我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怔住了,看见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喜从诸郎中脸上掠过。他欲言又止,拉上我的手匆匆地离开了。

  将军揉了揉宽额浓眉下的大眼睛,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将军目视着我俩匆匆离去的背影,不无遗撼地发出一声叹息。车后滚起的黄色尘土很快把我俩淹没了。

  我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诸郎中,他耷拉着脑袋,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水。我胆怯地问道:“诸郎中,刚才那位将军是在叫你吗?你不也姓诸吗?”

  他摇了摇头,勉强一笑道:“那位将军认错人了,天下长相相仿同名同姓者多得是。”

  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说是尘土蒙住了眼睛,就再也不与我搭讪。适才看得出来,他是把几多伤痛埋在心里了。 这蹊跷的一幕,在我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从往事的回忆中,回到眼前这个破陋而又昏暗的小屋,我望着陷入沉思的诸郎中,不由想起了发生在他身上和他扯不断说不清的两件事情来。

  一九六九年年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犹如一场来势凶猛的暴风骤雨,席卷清源县的每一个角落,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们都要接受触及灵魂的清查。城关镇驻飞山村的工作组经过仔细排查,发觉诸郎中是个来历不明的“危险分子”,于是叫民兵强行把他押进学习班看管起来,并且派人外出多方调查,一个月下来,仍无所获。后来在村里群众的恳求和担保下,诸郎中才得以被解除看管,放了出来。

  此后,诸郎中那张布满皱纹古铜色的脸庞上,经常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每当夜晚村里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聊时,他会跟大家坐在一起凑热闹,还经常东拉西扯说个没完,有时候他笑得比谁都开心,他懂得的故事似乎比别人多。从来不愿与人搭讪的诸郎中俨然判若两人,这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昏暗的小屋里,煤油灯的微弱火苗跳动摇晃,坐在床沿上的诸郎中眯着眼睛保持缄默。今夜里他在众人面前露了一回身手,我猜测这里面有着鲜为人知的故事。

  在他的身上的确还有许多尚待解开的秘密:他的原籍在哪里?从前的他是干什么的?他又是怎么来到飞山村的?一连串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扑腾着。他佝偻的身影,在我的眼里渐渐变得高大而又扑朔迷离,一个神秘而又让人琢磨不透的孤僻老人。

  这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试探着问起他的身世和过往的人生经历。他沉默许久之后,轾轻叹了口气,用别的话儿支开了话题,神情显得忧郁,他对自己的过去还是守口如瓶,或许真有许多难言的苦衷。夜已深了,我只得起身告辞,带着莫大的疑问和遗憾离去。

  小的时候,我就听村里的长辈们说,一九四九年初,四处漂泊的诸郎中辗转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他说家里没了亲人,靠着走村串户给人家看病抓药混口饭吃。村里人见他老实巴交,医术又好,就挽留他在慈云观后的小屋里长住下来。他沉默寡言,从不愿提起自己过去的事情,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他在土改的登记册上写着姓诸名晓河,他分得了土地,后来又加入了合作社,成为我们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与村民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自食其力的日子。村里人见他孑然一身,要给他说个媳妇成个家,却被他婉言谢绝了。

  他生活得很有规律,天一黑就闭门上户,早上鸟儿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叫开的时候,人他在田野里绕着庄稼兜了一圈又一圈,说道是呼吸新鲜空气,摆动摆动那把快要不听使唤的身子骨。寒来暑往,他始终保持着这个不变的活动规律。

  他慢慢学会了本地方言,但从来不苟言笑,遇到村里人点了点头就走开了,也不愿意与人掺和聊天。他住的观后小屋里堆放着名目繁多的青草药材,常常有人慕名前来找他看病抓药,有些疑难杂症竟也让他给治好了。

  村里有一位十三岁的女孩子患肾化脓的顽疾,身体浮肿不堪,已经走不动路了,县医院给女孩子下了病危通知书。乡下人又缺钱,眼看着女孩生命不保, 一家人正在愁眉不展的时候,诸郎中找上门来,开了一剂青草的块茎炖豆腐药方,吩咐让她每天坚持服用,一个多月过去了,女孩子的病竟神奇般痊愈了。

  诸郎中的医术渐渐地远近闻名,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他给人看病收费较少,还经常资助前来看病的困难人家。记得他曾经对我说过: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该帮助人的时候就要慷慨解囊,此乃为人立身处世之美德也!

  农忙过后,有时候他背着罗筐上山去采集药材,有时候关起门来捣制药材,凡是上门来看病的,他都是来者不拒。如果要是聚在他家里谈天说地的,他会板起脸孔毫不留情地把人家撵走。村里人见他性格孤僻,不愿与人掺和,也就无事不登三宝殿,对他敬而远之了。

  时近午夜,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蛙叫虫鸣,夜色漆黑一片,天上的星星好像是有意躲到九宵云外去了, 小山村显得格外静谧。我离开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观后小屋,默默地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往家的方向走去,脑海里像走马灯似的浮现出诸郎中那些使我难以忘怀的故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自家门口。

  有诗曰:

  飞山秋色日渐浓,云破月来花弄影。

  观里夭桃已断肠,后门前槛思无穷。

  神戎山中犹避难,秘传小试练武场。

  郎授方药青草意,中华人物何销沉。

  (长篇小说《戎马人》陈金星 郑志忠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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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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