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李啸五师父趁着人们熟睡的时候 ,收拾行囊,悄然离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夜里,练武场上失去了往日热烈的气氛,一个个小伙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心里甭提有多难受。经过一番商议,大伙儿觉得还是找到李师父,问个究竟之后再作定夺。
捱过不眠之夜,三个小伙子一早就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向毗邻的县奔去。李师父家住在桃源县乌洋镇西岩村的一个深山沟里,小伙子们翻山越岭,跋涉了十多里崎岖山路,才来到李师父的家里。这时候,他们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李师父看到几个汗流浃背的小伙子,心里甚是感动。他一面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一面吩咐儿媳妇沏茶招待客人。
“大家一路上辛苦了,喝杯冷茶解解渴,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来到这里的。”李师父歉意地说,热情地捧茶招待大家。
小伙子们见到李师父这般殷勤和歉意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儿只好又咽了回去,小伙子们面面相觑,都不好率先开口,时间在相对缄默中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了。
后来,还是李师父站起来打破眼前的尴尬局面说道:“那天晚上,我有幸见识了诸郎中的武艺,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诸郎中武艺精湛,深不可测,乃是当今天下出类拔萃的武术大师。鄙人武术根底浅薄,不敢班门弄斧,再为尔等之师。尔等切勿错失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聘得诸郎中为师父教授武艺,乃是尔等之幸也!”
小伙子们听了李师父一番肺腑之言,由衷地敬仰李师父的谦让精神和坦荡胸怀,他的诚恳举荐和教导使大家茅塞顿开。略作歇息之后,小伙子们一齐站起来,向李师父表示诚挚的敬意和感谢之后,便告辞出来,风风火火地赶回家去。
小伙子们踩着自行车风驰一般,匆匆往返二百多里路,当他们满头大汗回到村里,已经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们顾不上歇息,急不可待地直奔诸郎中住的小屋来 了,但是呈现在眼前的情景使他们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谷底,小屋子是铁将军把门。
大概今天诸郎中有事出门了,可能回来迟了些,为今之计只好在这里耐心候着。 时间挨过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看到诸郎中回来的身影。兴许他出了趟远门,今天回不来了;兴许他知道大家要求拜师学艺的事儿,担心招惹是非和麻烦,故意躲着大家。小伙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议沦着,谁也不知道诸郎中到底去了哪儿,心里甭提有多纳闷。眼看着暮色四合,夜色降临,肚子里又唱起了“空城计”,无奈之下,大家只好带着莫大的憾意离去。
连日来,几个小伙子等了一回又一回,找了一遍又一遍,连个诸郎中的影子也见不着,大家心里不由疑窦顿生,诸郎中到底去了哪儿?他是不是搬家走人了?诸郎中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多年,已经和村里人融成一块,他离不开这里了,也不至于不辞而别悄然离去。小伙子们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决定留一个人在这里耐心守候,其余的人分头四处寻找。
原来,诸郎中仍旧住在慈云观后的小屋里,他后悔那天晚上一时心血来潮,在众人面前露了一回身手,担心从此江湖上是非的事儿接踵而来,纠缠不清,他也想过搬家走人,可是这里已经是他离不开的第二故乡了。无奈之下,他把小屋的前后门倒锁起来,然后从丈把高的天井飞身而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关在里面,闭门不出,但是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小伙子们求师心切,折腾了几天仍然一无所获。在这里蹲守的那个小伙子不敢稍有疏忽,时刻注意小屋四周和里面的所有动静,终于在这天傍晚的时候,看见诸郎中神秘兮兮地从山后狭径上走下来,便迅速招来几个同伴。当诸郎中正要从后面天井纵身跃入时,小伙子们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他们仿效过去人们拜师学艺的江湖规矩,一齐跪了下去,纳头便拜。为首的那个说道:“师父在上,恕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连日来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呀!请收下我们这些徒弟,我们给你磕头了。”
诸郎中见状,脸上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颇为严肃地对他们说道:“你们赶快起来吧!惭愧得很,这拜师学艺的事,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任凭几个小伙子磨破了嘴皮,诸郎中脸色严峻,一口回绝了他们。小伙子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诸郎中收下他们做徒弟,此后又是三番五次找上门来软磨硬缠,诸郎中还是拒绝了他们。这可急坏了这些求师心切的小伙子,可是他们一时又无计可施。
后来,在村里几位长辈的再三恳求下,诸郎中看在多年乡里乡亲的份上,再也不好推辞,这才勉强答应收徒授艺。小伙子们听到诸郎中答应收徒授艺的消息后,心里甭提有多高兴。
晚上,慈云观前那棵浓荫如云的樟树下,煤油汽灯又高挂起来,小天地被照耀得如同白昼。诸郎中在几位长辈的陪同下缓步走出来,面对站成一排的小伙子,他清了清喉咙,作了一番措辞颇为严厉的训导:“尔等可要站好听好,习武者首先要崇尚武德,忌恃勇斗狠,不崇尚武德,无视门规纪律者甭想学得好武艺,古今多少离经叛道的武林败类,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其二,要想学得真功夫,需要有耐性和韧劲,不怕肌肤之痛,能吃得苦中之苦。以上二者须兼而有之,不知尔等能做到否?”
“一定能做到!”小伙子们一齐高声答道。
诸郎中从头到尾巡视了一遍,发现其中两个小伙子正在扮鬼脸嬉戏,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诸郎中立即板起脸孔提高嗓门训斥道:“你俩给我听好,我可不收纪律松驰目无尊长之辈做徒弟。今夜里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不崇尚武德,不听师训,无视门规纪律者,逐出师门,决不姑息。尔等可听明白了!”
“一切听从师父教诲!”小伙子们又一齐高声答道。那两个嬉戏的小伙子立即收起笑脸挺直身体站好,再也不敢吊儿郎当了。
“能做到我以上提出的两点要求,那才是我要收的徒弟,否则,就甭想叫我师父。习武可是一项长期吃苦的活儿,尔等回去之后好自慎思一番,再作定夺未为迟也!今天晚上我且把话说到这儿。”诸郎中说完,头也不回率先走了。
从此以后,小山村的夜晚又开始热闹起来,诸郎中待小伙子齐集之后,先是一招一式示范来着,然后让他们一遍又一遍模仿练习,对他们那些不规范的招式和动作,手把手耐心地予以纠正。他谆谆教诲他们说,练拳时双目要虎视前方,两耳要静听身后,开合之中,一招一式,要干净利索。
阴雨天气里,诸郎中便把小伙子聚集在观音阁狭小的殿堂里,为他们口传身授拳法要诀和过招拆招的招术。
光阴如梭,转眼之间,到了这一年的寒冬腊月。诸郎中根据小伙子练拳进展的情况,摒弃原来套路中那些繁琐的招式和糟粕,改为专授灵活实用的开合招术,大大节省了教与学的时间,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不到一年时间,这些小伙子的武艺大有长进,个个身手矫健,打起拳来虎虎生风,擒拿格斗灵活勇猛,已是非一般武林中人可以比得下来,着实让十里八乡的小伙子们刮目相看。
村子里有个叫陈春林的小伙子,长得牛高马壮,只是有点憨头憨脑罢了,十年浩劫里因为学校长期处于瘫痪状态,他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眼看着同龄的大伙儿练得热火朝天,个个都练得一把好身手,他心里早已痒痒的,也跃跃欲试,恳求诸郎中也教他几招防身之术。诸郎中可是看着他长大的,过去小春林总是亲昵地叫他诸大爷。想起这事,诸郎中爱抚地看了他几眼,心里遂生怜悯之情,终于答应教他武艺。
诸郎中把他唤到跟前低声说道:“再多的招式你就甭学了,我单授你一个招式罢了,防身自卫已是绰绰有余,但你须得听我吩咐,此招仅你一人学得,不可随意在人前摆布,与人过招时,只许你用劲三分,你能做到吗?否则,也就甭学 了。”
“一定做到!”他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应声答道。
“那你起个誓吧!”
“一定听从师父教诲,认真学习武艺,倘若有违师命,天打五雷轰。”接着他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诸郎中磕了三个头,算是行就了拜师大礼。
“每天晚上待大伙儿离去之后,你可到阁后小屋里来,我单授于你。”
诸郎中的一番细语叮咛,乐得他合不拢口。
每天晚上,大伙儿散场之后,陈春林便悄悄地来到观后小屋里,诸郎中关起门来,单授他武艺。诸郎中传授的这招招术名曰“罗汉撞山门”,乃是昆仑道本门绝技, 其中有“罗汉撞山门”“ 醉罗汉撞山门” 和“疯罗汉撞山门”,逢此招者唯退步避锋方保无恙,倘若莽撞拒之,身心必遭重创。诸郎中手把手细心教导,不厌其烦地陪他过招拆招,练着立地身体如大树盘根错节,开合之中手脚似迅雷猛电。历经半年有余,直至他练得娴熟而后已。
飞山村小伙子练武热被传得沸沸扬扬,诸郎中的名声渐渐传播出去,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知道飞山村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身怀绝技的武林高人。清源县乃是南少林发源地,武林中多数人从来崇尚武德,以忠义为重,以武会友,不耻相师,和谐相处。但是也有少数人持强凌弱,恃勇斗狠,讥讽诸郎中夜郎自大,不自量力,殊不知武林之中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个别人索性找上门来与他较量一番,结果输得口服心服,诸郎中的威名从此远播四方。
城关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武林高人,姓黄名叫天,自幼经高人点拔,练就一身金钟罩好功夫,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未失手的纪录。
一九七四年六月下旬一个月光如洗的晚上,黄叫天老人经不住几位好事者的怂恿,在几位朋友的陪同下,笃定必胜的信心和斗志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与诸郎中切磋武艺。诸郎中见其年迈体弱,这竞技场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三推辞。黄叫天却自恃骁勇不减当年,非要和诸郎中较量一番不可,纠缠不休,末了,他索性摆下个“立马泰山”的架势,恳请诸郎中尽管冲他出招。诸郎中见状,料他今夜里非要决个高低不肯离去,便吩咐身边的徒弟陈春林上阵出招。
陈春林从未见过如此的架势,心里甭提有多害怕,自己跟着诸郎中仅学得一招半式,况且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名闻遐迩的武坛老将,今夜里又要在众人面前弄斧,这时候就是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贸然出招。诸郎中早就看透了他个中心思,走上前去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春林徒儿,天塌下来有师父在这里顶着,你就大胆进招吧!但只许你用劲三分,千万不可造次!”
春林在师父和几个同伴的鼓励和催促下,碍于师命难违,只好壮着胆子,鼓起勇气,双手作犄角之势,几步冲越,侧身向黄老撞去。说时迟,来时快,听到 “噗”的一声,黄叫天老人早已立身不住,身体踉跄向后跌去,这一招“罗汉撞山门”着实厉害。诸郎中眼疾手快,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右手立马托住黄老的身体。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哈哈哈……”黄叫天老人倒是爽朗地笑出声来。
“黄师父谦让了,小徒鲁莽,冒犯之处,还请黄师父多多包涵!”
黄叫天老人慌忙向诸郎中欠身作揖,口里连声赞叹道:“名师出高徒,诚服诚服。恕在下冒昧,还请诸郎中海涵,今夜里我有幸领教了诸郎中的精湛武艺,诸郎中不愧是当今天下武术大师也!”
“黄师父过奖了,在下担当不起呀!徒弟们,一齐过来拜见黄师父!”诸郎中谦虚地说着,并且以勿容置疑的口气对徒弟们高声说道。
小伙子们听到师父一声叫唤,不敢怠慢,很快摆成整齐的一排,向着黄叫天老人抱拳作揖道:“黄师父在上,我们有礼了!”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黄叫天老人忙不迭地向小伙子们回礼致意,捋着胡子开心地笑起来。
时光飞逝,到了一九七四年的寒冬腊月,小伙子们已经练得一把好身手。诸郎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掐指算来,授艺已逾五百多个时日,该是封门闭户的时候了。在终止授艺的那天晚上,他对徒弟们说:“武艺是自卫和强身之宝,拳无功,一场空,唯有坚持不懈勤学苦练,才能永葆活力。习武者要崇尚武德,忌恃勇斗狠,妄开杀戒,尔等须时刻谨记在心!”
飞山周遭的村庄,一些小伙子经常慕名找上门来,缠着诸郎中,恳求拜师学艺。他都是一口回绝了,但过后他也思忖起来,自己年事已高,况且身上留有多处枪伤,手脚渐渐不听使唤,日后若把师传的武艺连同老朽一同带进坟墓,岂不断送了历代师祖传承的武术瑰宝?倘若盲目授受于人,惹出祸端来,又是罪过一桩,于心何安!他心里矛盾极了。
经过反复考虑,诸郎中遂决定寻个恪守道德规范、情操高尚、聪慧好学、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小伙子作关门弟子,了却今生最后一个心愿。
于是,他平日里开始留心观察寻访。村子里有个叫何达志和邻村有个叫关致远的年轻小伙子,乃是同窗好友,高中毕业后接受“上山下乡”再教育,闲时喜欢舞枪弄棒,他俩曾多次找上诸郎中要求拜师学艺,均被拒之门外。关、何二人品学兼优,勤奋好学,诸郎中经过多次细心观察和了解,又经过再三考虑之后,这才收下二人作自己的关门弟子。
关、何二人谨遵师训,勤奋好学,善于融会贯通,诸郎中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两个徒弟,他打算趁着自己身体还行的有生之年,将自己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了却埋在心底的宿愿。他把本门内家保守秘拳“昆仑道”、家传的“地术犬法”和了然道长秘传的“五行遁身”术逐一口传身授,对那些高难度的招术不厌其烦地予以示范辅导,经常陪他们过招拆招,用心良苦莫过于此了。当他看到两个徒弟武艺日渐长进,平生所学后继有人,心里涌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经过两年多的勤学苦练,关、何二人初步掌握了诸郎中传授的各种招术和技巧。诸郎中说他们学有所得,但尚欠火候和意境,谆谆教导他们:艺无止境,于学和练之中要不断求索,开拓进取,功夫才能更上一层楼。
平日里,关、何谨从师父教导,不敢荒废所学,相互认真切磋,交流心得体会。三年之后,他们终于练成一身好功夫。见他们所学的武艺已日渐娴熟,学有所长,诸郎中饱经沧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收了两个得意的弟子。”
一九七六年腊月初旬,北方强冷空气南下侵袭,太阳早已躲到九宵云外去了,大地灰茫茫一片,当地的气温已经下降到摄氏四度,凛冽的寒风夹着细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使人感觉冬天的寒意更浓也更近了。
这一日午后,天气越来越寒冷,正在匆匆赶路的诸郎中路过枫田小镇,身子骨冷得直打哆嗦,眼看着天气一时半刻也好不了,他便在街头一家叫“大众美食” 的店里买了一碟豆腐干、一碟花生米和一瓶地瓜烧酒,想凭它暖暖身子后再走不迟。他拣了个僻静所在,正待坐下小酌,可他哪里知道,一场欲罢不能的江湖角逐正悄悄地向他袭来。
离诸郎中不远处的一张餐桌上,一个年岁与他相仿的老人和几个看起来都已过了不惑之年的汉子正在猜拳划令,喝得正酣。这时候,一个眼尖的中年汉子站了起来,又坐了回去,左手拉了一下身边老人的衣服,右手指着刚刚落坐的诸郎中,带着几分诡异的口气说道:“师父,那一位就是城北飞山村的诸郎中,听说他身怀绝技,武功深不可测。”
“听说他还精通诸家门派秘术,走南闯北还从未遇到过对手呢!”另一个中年汉子也附和着说道。
在这里喝酒的的正是枫田镇湘水村的老拳师陈林敖,还有他的几个朋友和徒弟,因为是日天气寒冷,闲着无事,大家聚在一起开怀畅饮。陈师父自幼习武,深谙南少林“五祖拳”,威名远场。
陈师父听了夸奖诸郎中的话语后,心里像打翻的醋瓶子,顿时喉头里有一种咽不下的滋味,脸色陡然大变,他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用藐视的口气对身边的两个徒弟说道:“你俩过去拽请诸郎中过来喝几盅,我自有话说。”已经上了岁数的陈林敖自喻为清源武坛泰斗,听不得有人在他面前长他人志气的褒语。
两个徒弟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相互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一齐向诸郎中走去。他俩走到诸郎中跟前,一齐抱拳作揖道:“诸郎中,久仰,久仰,有请这边一起喝几盅。”说完,两人一左一右各自拽着诸郎中的一只胳膊。
诸郎中扫了他们一眼,一边推辞一边说道:“素昧平生,怎敢有劳诸位邀请,还是免了吧!”
两人紧紧拽着诸郎中的胳膊往他们的餐桌走去,此时隐身在他俩身后的陈林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开右手二指径向诸郎中心窝处戳去,此招名为“玉女穿针”,陈师父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妄图把诸郎中制服。只见诸郎中双手往外一扬,便把紧紧拽着他胳膊的两人甩出丈远,“嘣”的一声响处,两人被摔了个仰面朝天。诸郎中同时乘势向后倒下,双腿叉开仰身躺在地上。陈师父一招未着,正自惊讶,忽见诸郎中门户大开,便抬起右脚向其阴囊处踩将下去,此招名曰 “浪底覆舟”。眼看着诸郎中性命休矣,众人大为愕然,不约而同“啊”的一声惊呼起来。蓦地,诸郎中双腿飞速翻卷而过,化险为夷,此招为“犬法”秘招,名曰 “落地金铰剪”。陈师父果然身手不凡,一蹦老高,否则,他的右腿早被诸郎中的双腿铰断了。惊悸之余的陈师父落地未稳,诸郎中翻身跃起,右脚虚晃一招,左脚乘机出击,半途又迅即收回,紧接着飞出的右脚趾抵住了陈师父的要害,适才的连环三脚尽在一瞬之间。这时候,只见陈师父脸色突变,豆大的汗珠正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诸郎中的连环三脚,乃是“地术犬法”中死而后生的绝招,美其名曰“天犬吠日”,又曰“月亮落地”,天下武林高手能躲得过此招者可谓不多。
“地术犬法”系诸家世代相传的秘拳,是一种兼容内外家功夫的南少林保守秘拳。“地术犬法”系清康熙年间南少林九莲山白莲庵一位叫伍枚的师太所创,她有一俗家弟子方世玉当年就是凭此“月亮落地”绝招踹死擂台霸主雷老虎而名扬四海的。晩清太极拳高手杨露蝉在北京紫禁城名躁一时,与形意拳高手董海川打了个平手,后来却败给了“地术犬法”传人诸郎中的先辈诸东山。诸家祖辈得其真传,算起来诸郎中是“地术犬法”的第九代传人了。
那些徒弟见陈师父突然失手,脸色惨白,汗珠沿着脸颊徃下直淌,显见性命危在旦夕,情急之下,大家立即操起板凳和木棍,“忽啦”一声从四面冲上来。
“住手!上者必死无疑,尔等不得放肆!”陈师父冲着他们厉声喝道。
他的一声厉喝立时把众人震慑住了,大家面面相觑,默默地把手中的家伙放下,识趣地站到一边,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越雷池半步了,显然,陈师父今日可是遇上高手了。
“诸师父,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多有冒犯,这里向您赔个不是,还望大师高抬贵手。”陈师父欠身作揖道。
躺在地下的诸郎中收回右脚,腾身而起,鄙夷地朝他们扫了一眼,怒不可遏地说:“江湖之中最忌偷袭,尔等恃勇斗狠,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手脚恁地如此凶残,尔等之举为武林中人所不齿。习武之人不崇尚武德,与禽兽何异!”
他还是怒气未消,接着又对他们训斥道:“武林之中藏龙卧虎,强中自有强中手,奉劝尔等今后收敛杀机,莫再寻衅生非,伤害天下无辜!”诸郎中一口气把话说完,再也不愿意看他们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陈师父和他的几个徒弟无言以对,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陈师父心里懊悔不已,在几个徒弟的搀扶下,一瘸一拐鱼贯出了大门。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驰骋江湖几十年,名闻遐迩的南少林“五祖拳”高手陈林敖今日竟栽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诸郎中脚下。
一九七六年三月六日,这是一个阴雨缠绵的天气,小山村笼罩在蒙蒙的雾霭里。上午,诸郎中在慈云观后的小屋里一边捣制药材,一边给徒弟关致远讲授跌打损伤疗伤下药的知识。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神秘兮兮的不速之客双手抱胸,倚身门外,一言不发,目不转睛的盯着诸郎中。有道是是祸躲不过,要来的到底还是来了,诸郎中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徒儿,你到前面的小店里打一壶酒,炒三个小菜,我要与这位远道来的客人叙叙旧情,慢待了可不是我做人的规矩。”诸郎中放下手中的活儿对徒弟关致远吩咐道。
关致远转过身来,门外果然来了一位客人,于是不敢怠慢,立即站起身来,朝客人礼貌地点了个头,便一阵风地向外跑去,矫健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白色的雾霭里。
诸郎中利索地站起身来,朝来人双手作揖,“来者都是客,怠慢客人可不是
在下做人的规矩。”
来人身穿蓝色的驾驶员工作服,虎背熊腰,红里透紫的国字脸上长着一对浓眉和灼人的大眼睛,短短的络腮胡子,嘴角边挂着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微笑。他朝诸郎中点了个头,圆睁着大眼,拔脚跨进门来。
“前辈可是榕城南门安泰诸家大院人,姓诸名小海?”来人倍加小心问道。
“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阁下果然是好眼力。”诸郎中说完,站起身来朝来人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三十多年了,你让我找得好苦呀!”
来人脸上露出庆幸之色,接着又以咄咄逼人的口气冲着诸郎中说道:“你能耐得很,居然隐姓埋名在远离家乡的山野僻壤,一晃就是几十年。想不到吧!还是让我找到了你。我是程天飞的儿子程小虎,该了却四十年前的那一桩血海深仇,为我死去的父亲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鄙人不敢妄言,昔日的恩怨埋藏在我心里头几十年,至今仍有刻骨铭心之痛……”
诸郎中言犹未尽,一霎时,程小虎来个“瞒天过海”,飞身而入,一招“倚天揽月”,右手五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诸郎中耳后穴。诸郎中早已看在眼里,侧身一招“蟒蛇晃脑”轻易地把它化解,随之一个左兜转,闪身落在程小虎左侧,紧接着一招“白蛇吐信”,掌随气发,右手二指闪电般戳向程小虎双眼。适才诸郎中见其下手迅猛,杀机毕露,遂后发制人,以牙还牙挫其锐气,原想使他知难而退。程小虎见状,大惊失色,马上纵身跳出门外,招手诸郎中出来与他决一死战。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程小虎看样子是豁出去了,这场昔日恩怨之斗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一场险恶角斗就在慈云观前的山地上,在霏霏细雨中拉开了。程小虎凭着潜修几十年的鹤拳秘技,二十年前又跟随近代中国武坛泰斗万籁声练就一身过硬的“自然门”散打功夫,自是非同寻常,一上来出招凌厉,连环出击,屡出奇招欲置诸郎中于死地。诸郎中不慌不忙,脚踩八卦,身串九宫,随弧圈左右兜转,逐一化解程小虎的凌厉攻势。程小虎使出浑身解数,一时打得难解难分。酣斗中的诸郎中闪身避锋有术,后发制人手下留情。程小虎见状,心中一阵窃喜,暗忖诸郎中不失垂暮之人,步履迟缓,心力已经交瘁,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于是他加快了进攻的速度,妄想三下五除二结果仇人性命,然而二人穿梭往返,角逐久矣,他还是未能占得半点便宜,一时报仇心切,急火攻心,血往上涌,眼珠子都快冒出火来了,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正犯了临阵角逐大忌。
只见那程水虎乘机一跃而出,双手作“白鹤亮翅”状,“嗨”的一声呐喊,右腿雷厉弹出,手脚同时直捣诸郎上、中、下致命处,迅如闪电霹雳,猛似蛟龙出海,此招名曰“鹤唳九天”,为鹤拳夺命绝招,其中隐含连环三击,可令对手防不胜防。
诸郎中见其抵死一搏,迟疑不得,立即施展犬法逃生秘招“银河月沉”,匍伏滚翻,避开他的连环三进绝招,又借“五行遁身” 之术飞身而去,顿时从程小虎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踪影。还没等到程小虎收身落地,诸郎中从天而降隐身其后,用昆仑乾坤指戳中程小虎的两只胳赙肘儿。程小虎立时双臂下垂,回天乏力了。两人的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霏雨中因昔日血债深仇发生你死我活的角逐终于落下帷幕。
还是诸郎中艺高一筹,赢了这一场不该发生的角逐,他本来可以乘机置非取他性命不可的程小虎于死地,但是他最后还是手下留情,饶了他一条性命。
“程小虎,你可仔细听我说来!”诸郎中把程小虎拉进屋里,提高嗓门怒遏道。
“四十年前,我大姐路见不平,仗义救助张夫人,竟被季贼伤害致残,又乘机夺走我家祖传御宝‘虎啸’宝剑,似此心狠手辣杀人越货的江湖恶人,人人得而诛之。人称‘三山五虎’的江湖兄弟从来为所欲为,称霸榕城,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生命。他们听信小人谗言,一定要为季贼报杀身之仇,三番五次寻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母命难违,我忍辱含垢再三礼让,原想从此息事宁人。孰料‘五虎’兄弟恶性难改,越发肆无忌惮,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纠集手下喽啰,明火执仗把我家大院团团围住,疯狂打砸,连老弱妇道人家也不放过,我那可怜的娘亲竟然遭到程天飞残忍杀害,娘亲的惨死是我始料未及,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发指的血海深仇。我盛怒之下,与‘五虎’展开一场殊死搏斗,诛杀‘二虎’,伤残‘一虎’,余者见势不妙,落荒逃命而去。似此一伙丧失人性为非作歹的江湖败类,其之死乃咎由自取。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娘亲惨遭杀戮的一幕,我的心就在滴血哪!”
诸郎中顿了顿,强噙着眼里的泪水又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今日你不明就里非取我性命不可,但我看在你为父报仇乃人之常情的份上,不忍心伤害你性命,望你梳清楚旧时恩怨纠葛,从此冰释前嫌,化解冤怨。你好自为之,回头去吧!”
诸郎中细诉四十年前的恩怨纠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句句掷地有声,可谓正气凛然。
程小虎泪流满面,不知是因为听了诸郎中细诉当年冤孽之后感到惭愧,还是诸郎中手下留情使他感激涕零。他慢慢地掉转身子,就要迈出门去,倏地又转过身来。
“是我糊涂,冒犯了前辈,前辈高风亮节,不计前嫌今怨,在下终生难忘,请受晚辈一拜。”这时候程小虎手上的穴道已经自行解开,“卟通”一声跪了下去。
诸郎中上前把他拉起来,低着头再次挥手让他离去。晌午的天空还是阴沉一片,霏霏细雨仍然下个不停,诸郎中望着程小虎远去的背影,眼睛模糊了,不觉间掉下几滴悲痛的泪水。
孰料程小虎忽然又折了回来,面对着感到惊讶的诸郎中,耷拉着脑袋说道:“前辈可还记得尤玉莲姑娘,痴情的她苦苦等了你几十年,杳无音讯,直至双鬓已白,二十年前在候官江兜海月庵剃度皈依佛门。前辈对我有不杀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只好把知晓的事情坦言相告,望前辈早作定夺,以安玉莲之心。”
诸郎中不听则已,一听则犹如晴天霹雳,霎时眼前一片昏暗,感觉天旋地摇,差点就晕了过去。他忍受着难以言状的痛苦,勉强支撑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直到程小虎在他模糊的眼帘里失去了踪影,已经麻木的身体才顺着墙根慢慢滑落下去……
须臾,徒弟关致远提着菜篮子匆匆赶回观后小屋时,发现师父失神落魄地坐在门槛上,脸色从来没有这么惨白过,看起来煞是骇人。他不敢惊动师父,怔怔地站着,这时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隔了会儿,诸郎中才慢慢地回过神来,连看都没有看徒弟一眼,弱弱地说道:“随便搁下吧,客人已经走远了。”
关致远见师父神色有异,深知师父倔强的脾气,到了嘴边的话儿只好又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把菜篮子提进去。他哪里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殊死角斗。
有诗曰:
江南归隐乐复忧,湖山慈云十年灯。
是谁后悔露身手,非其所能授秘术。
接近武林风雷起,踵门已觉尘世扰。
而今才道梳恩怨,来时角斗释前嫌。
(长篇小说《戎马人》陈金星 郑志忠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