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泪洒深山忆当年
陈金星郑志忠2019-11-26 16:295,284

  一九八0年夏天,诸郎中对前来拜谒的关、何两个徒弟说:“岁月不饶人哪!当年湘江血战留在我身上的几处创伤让我睡觉都没能安稳,身体每况愈下,故而辞却了许多求师学艺者。你俩崇尚武德,好学上进,受过高等文化教育,本门传统武术后继有人,我心中甚是宽慰。武艺不可一日而废之,须持之以恒,虚心求索,博采众长,从有形到无形,从有界到无界。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尔等一定要谨慎走好,莫辜负了为师晚年的一番心思。”

  “师父培育之恩,终生难忘!我们一定听从你的教诲,崇文尚武,弘扬传统武术文化精髓,坚持练武强身,认真教书育人。”关致远接过师父的话茬说道。

  “改革开放孕育中华崛起的生机,清源武风鼎盛,我们的明天会更加美好,你老人家一定要保重身体,安享一个幸福的晚年。”何达志拉着师父的手说道。

  这时候,他俩发现师父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人生聚散本无常,师专毕业后的关、何两人被分配在远离家乡的两所中学里任教,与师父相聚的日子少了。夜里闲着无事的时候,我怀揣探密的好奇心一次又一次往观音阁后的小屋里跑,但是一次又一次怅然而归。

  是年九月下旬的一个夜晚,皓月当空,秋风轻轻送来阵阵凉意,门前的庄稼田里一片嘈杂的蛙声虫鸣搅碎了山村沉静的夜晚。我背着双手在院子里散步, 听着小女儿朗朗吟唱的儿歌,扳着手指头算着过去的日子,心里总是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这时候,正在门外纳凉的老母亲朝我喊起来,说是诸郎中串门来了。诸郎中可是稀客,今儿是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我喜出望外,赶紧出门迎了进来。

  “眼下,正是农闲时节,天气又好,重游当年我读书习武的地方,这是埋在我心中好多年的愿望,明天请你和我结伴走一回,到时候我心里有许多话儿想要对你说。”

  “好啊!”我爽快地答应了,心头里顿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惊喜,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揭开他身上的许多秘密,这个期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次日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和诸郎中匆匆下了山,直奔城关汽车客运站,搭上了去归德县的第一班客车。客车沿着一座又一座的大山盘旋,有时候还要绕过从陡峭山崖上开凿出来的并不宽敞的山路,这一路上我没少受颠簸和惊险的折磨。我们好不容易来到德化县城,这时候已是日近晌午了。

  这是一座坐落在峡谷两边山坡上的古老县城,古朴的民居和崭新的高楼交错布局,似阶梯般向上延伸,眼前依然绿意盎然的山坡上绽放着星星点缀般的黄色花丛,秋风萧瑟,频频送来阵阵醉人的花香,丛林覆盖下的峡谷里流水潺潺不绝,鸟儿的婉转声格外悦耳动听,山城独特的美丽景观使我赞叹不已。

  这是一座生产瓷器和瓷雕工艺品名扬四海的古老瓷都,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山城,到处焕发勃勃生机,中外商人和游客纷至沓来,给古老的瓷都带来许多发展机遇和繁荣景象。我们在一家叫“山城小吃”的饭店里填饱了肚子,诸郎中向一位老人询问去石牛峰的路径后,便带着我匆匆赶路了。

  我们要去的石牛峰位于戴云山脉东部,这是一座雄伟挺拔、气势磅礴的神山,山路弯弯,绿荫漫道,流水潺潺,竹浪翻滚,风光旖旎。素称“闽中屋脊”的戴云山乃八闽最为险峻之山,群山连绵,高峰林立,丛林幽深,望不尽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山道崎岖,貌似很久没有人走过的危崖栈道,还有悬跨在深不见底的峡谷流水上摇摇欲坠的独木桥,山上气候变幻无常,地势十分险要。

  诸郎中虽然是位古稀老人,但是跋山涉水的步履依旧健步如飞,毫不逊色当年。去石牛峰走得都是崎岖的林间小路,山高路险,十分难走,我俩拔开齐人高的荆丛,穿过荒无人烟野兽出没的芦苇洼地,攀越宛如天梯的峻岭,趟过一条又一条丛林覆盖下水温冰冷的峡谷流水,走出一拔又一拔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一直跋涉了五十多里的艰难路程,才于黄昏的时候来到石牛峰下。这时候,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石牛峰山巅东面的危崖形如一把水壶,当地人又把它叫做石壶山,西面危崖又状如一头卧牛,山腰的坡地上有一天池,池水长年未干,池内有一卧石牛,故而当地人又称之为石牛峰,石牛峰风光绮丽,远在深山人未识,它给后人留下许多美丽神奇的传说。

  传说唐朝初叶,有一个叫张克勤的道家弟子路过此地,发现石牛峰上妖雾弥漫,显然是一个鬼怪藏伏的地方,于是他奋不顾身与妖孽鏖战九天九夜,终于荡平妖魔。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位为民除害的的英雄,在山上为他立庙塑像奉祀,千百年来香火不断。

  又有传说北宋中叶,时任清源县令陈震一大早便前去拜谒返乡省亲的当朝宰相叶颙。他一番鞍马劳顿后,到了善化里古濑村的叶颙府上;丫环进去禀报后,却迟迟未见到宰相老爷的影子。陈震正在翘首以望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慌忙跪在地上纳头就拜。站在一旁的一个丫环见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脱口而出道:“堂堂的县令大人,不如我家老爷豢养的一条狗。”

  原来从里面蹿出一条脖子上戴着金色项链的黑色家犬,丫环的一番讥笑和奚落,顿时使陈震无地自容。他从此怀恨在心,发誓要荡平清源地理灵气,使它再也出不了达官贵人。陈震心胸狭隘,为人刁滑,这个来自赣州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还是个精研堪舆学的旁门左道之士。陈震经过多方勘察,不惜劳民伤财,毁坏了清源县许多优越的地理环境,百姓怨声载道。

  后来,陈震发现清源县的地理灵根长在石牛峰上,为了斩草除根,于是他带着仆人策马扬鞭直奔石牛峰,当他跋涉百里之遥的崎岖山路赶到石牛峰脚下时,但见山上雾霭弥漫,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知从何下手,只得在荒山野地里打转转。陈震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立即滚鞍下马,“卟通” 一声跪倒地下,向着苍天磕头祈求道:“苍天在上,在下不敢有悖天意肆意妄为,今日到此只求一睹石牛峰风采罢了。”

  须臾,山上雾霭尽行散去,石牛峰的神秘面纱尽显出来,只见层林叠翠,危崖悬峙,巅峰上的石壶和石牛脱颖而出,耸入云天,直使陈震看得目瞪口呆,不由脱口而出道:“名不虚传,果然是一处天下山水奇观和风水宝地。”

  石牛峰的神奇,陈震惊叹不已,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心中万千妒嫉和怨恨始终没有泯灭。他左顾右盼,咬牙切齿,正思量着要把它灵根拔除去的时候,忽然间,天空乌云密布,须臾狂风大作,接着雷电交加,眼看着一场暴风骤雨就要袭来。这里荒山野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有藏身避雨之处,陈震这才大惊失色,再也不敢造次作孽,和仆人一道快马加鞭落荒而逃。

  石牛峰横跨归德、清源两地,它像一座耸入云天的天然屏嶂矗立在我们面前,背傍落日,挡住了半个苍穹。这里芳草萋萋,林木参天,山禽的婉转声在山谷里悠悠萦回,风儿萧萧,呼啸着从我们头顶上刮过,摇曳着树丫,拍打着枝叶,发出节奏鲜明的“沙沙”声。

  诸郎中用手指着前面不远的危耸山崖下,隐约可见着一座破烂不堪的旧道观,这大概就是诸郎中所要找的“卧牛观”了。他惊喜若狂,带着我直奔过去。这里原是一座前后相连的三进旧道观,不知始建于哪朝哪代?道观的大门和前两进庙宇已经瘫塌,瓦砾遍地, 残垣断壁,犬牙交错,院子里和四周长满了齐腰深的芦苇和野草,只有最后一座殿堂连着西边的一间厢房还勉强屹立着,不过也是年久失修,显出一副摇摇欲坠的凄凉景象。看来,这里早已杳无人迹了。

  诸郎中落下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扑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师父,师父,您在哪里呀!”

  我看见他泪水夺眶而出,头向着地面磕了又磕。

  “徒儿不才,辜负了您老人家十一年的苦心栽培。漫漫人生风雨路,徒儿从来不敢忘记和违背您老人家的教诲,早年投奔红军军旅,为天下穷苦百姓打天下,无惧枪林和弹雨;在国家和民族危难之秋,为抗日救亡、民族大义,不辞赴汤蹈火,驰骋疆场杀倭寇;有愧后来误入国民党军统魔窟,毁了自己为之战斗的一生,铸成终身大恨。到头来带着如洗一身皮囊逃离,为了躲避军统的追踪和迫害,四处漂泊,有家难归。徒儿今日故地拜谒师父在天之灵,请罪来了。”他说着哭着,伏地长跪,“呜、呜、呜” 的恸哭起来。

  多么可怜的一位老人,看着他伤心欲绝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眼睛湿润了,泪水夺眶而出。看来,这座早已破落的道观,就是诸郎中当年读书习武的地方,他与它有着割不断的缘份和感情。此刻,他内心深处凝聚着许多血与泪的创伤和痛苦奔涌而出,一时泣不成声。暮色苍茫,断肠老人泪洒深山,恸哭之声在山谷里绵长回音。

  诸郎中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伤心过度的他万一有个闪失,可啥办呢?这里可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我十分懊悔,当初就不该答应陪他来这里走一遭。

  卧牛观昔人已去,石牛峰下空余残墙断垣一处。暮色四合,夜幕低垂,眼前空空荡荡,模模糊糊,荒凉极了。或许心里过度紧张和害怕,或许高山傍晚气温低下的缘故,我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俯下身子,我一边极力劝慰着他,一边把他搀扶起来。

  诸郎中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擦了擦已经哭红的眼睛,朝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才带着我越过眼前的废墟,穿过院子里齐腰深的芦苇野草,走到最后这座权且能避风遮雨的殿宇前。只见大门紧闭,旧墙残瓦凑合搭在一起,显得快要倒塌的样子。

  “危房哪!”我禁不住惊呼起来。

  诸郎中毫不在乎我的惊呼,他用手轻轻地推开殿门,霎时,一股霉味扑面袭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紧退几步。过了会儿,我才跟在诸郎中的身后跨了进来。这里原是一间神龛殿,只有四米见方,殿台上空空如也,上面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和蝙蝠屎,屋梁上、墙角处布满错综的蜘蛛网,瓦砾碎片和枯枝败叶洒落一地,两边的窗户残缺不全,只用几根木棍子胡弄顶着,靠北的墙角里堆放着一些干草,看来今晚只能在这里歇脚过夜。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诸郎中用火柴点燃不知是谁堆放在殿台上的松明子,这时候,小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我那快透不过气来的胸脯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诸郎中告诉我说,这儿就是过去他读书习武的地方,世易时移,人间沧海桑田,弹指一挥间,五十年逝者如斯,如今这里早已人去庙空,可真叫人痛心哪!

  我和他一起把地面和殿台收集了一遍,之后,他从挎包里拿出从山城买来的糯米糕、卤猪肉和米酒,整齐地摆放在殿台上,然后点燃了三柱香,接着跪将下去,口中喃喃而语,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他到底是在祭祀师父,还是在敬奉这里的一方神灵,或许是两者兼有之,只有他心里知道了。

  供奉礼毕,我俩席地而坐,享受这些上供后的的食品。大概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劳和饥饿的缘故,今夜里这些糕点、卤猪肉和米酒吃起来感觉格外香甜可口。

  “当年我辞师下山时,师父再三嘱咐我,若干年后有缘故地重访,莫忘了把他平生积累的遗藉悉数带去,这可是几代师祖积累的心血,莫绝了本门之后。”

  “诸郎中,这里空荡荡的,哪来的遗藉?”我大惑不解地问他。

  “师父是一位潜修黄老之道历经风雨的老人,是一位学识渊博、精通道家之术和昆仑道內家保守秘拳的高人,他常年穴居在观后悬崖峭壁上的洞窟里,非寻常人可以到的地方。”

  这时夜已深了,外面的风越刮越紧,丛林摇荡发出的“沙沙声”,夹杂着远处几声凄厉的狼嚎声,频频传入松明火闪烁的陋屋,我胸腔里那颗急速跳动的心都快提到喉咙口了,浑身毛骨悚然。诸郎中看穿了我的心思,用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随之哈哈的笑起来。我从他那种镇定的神态和诙谐的笑声里得到理解和安慰,悬着的那颗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僻静的深山老林,破陋的古老道观,原始的火光,与现代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五光十色的灯火和人流如潮的繁华形成巨大的反差,此时此地,我们仿佛回到一千多年前闭塞的深山老林,置身于一个神秘的庙宇殿堂里,心里别有一番与世隔绝的荒凉感觉。

  “诸郎中,你当年是怎么来到这里?”我再也抑制不住萦绕在心中许久的困惑,望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怯生生地问道。

  诸郎中沉默了,眼睛许久地凝视殿台上“毕毕扑扑”燃烧的松明火,最后发出一声来自心底的长长哀叹。

  “一言难尽哪!人间沧桑风雨,五十年逝者如斯。江湖险恶,家事悲惨,恩怨是非难清;壮怀一腔激烈,原想建功立业,不顾身家性命,驰骋疆场;半生戎马,走过无数的城市和村庄,经历过许多战争的痛苦和死亡,有幸捡回一条性命;孰料后来在人生的三岔路口误入岐途,铸成终生大恨,毁了自己的清誉,断送了家庭,失去了亲情和爱情。往事历历在目,如过眼云烟,不堪回首呀!”

  高山的夜里天气十分寒冷,我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边。陋屋外的狼嚎声逐渐稀落远去,森林摇荡的“沙沙”声依然不绝于耳。小屋里只有还在燃烧的松明火发出“毕毕扑扑”的响声和我俩细微的呼吸声。过了会儿,沉默中的诸郎中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用信任和寄托的眼神看着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一汪苦水,回忆的思绪像山涧的流水涓涓流淌,尘封多年的话匣子终于向我打开,讲述自己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和鲜为人知的戎马生涯。

  有诗曰:

  泪眼愁肠先已断,洒面松风吹梦醒。

  深院埋藏心里事,山月绝无倦送迎。

  追想当年学艺勤,忆师教诲泪千行。

  当时忠血打天下,年华断送自飘零。

  (长篇小说《戎马人》 陈金星 郑志忠 著)

继续阅读:第四章卧牛观拜师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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