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小海与尤家母女自万安桥畔分别之后, 归心似箭,一路上健步如飞,途经清源、玉融、候官,渡过波澜汹涌的乌龙江,回到阔别十一年的家乡——榕城。
少小离家老大回,榕城对他已是人地两生,但是儿时的记忆在他的脑子里依然是那么淸晣和美好。他沿着市郊大道疾走,当榕城的标志性建筑——黑白双塔映入眼帘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对家乡久违的思念,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榕城地貌属典型的河口盆地,盆地四周被群山峻岭所环抱,原名三山,北宋蔡襄任职三山时,大力倡导水利,组织百姓在官道上种植榕树;张伯玉移知三山时,推行编户植榕,绿荫满城,暑不张盖,故而得名榕城。榕城是东南沿海重要都市,宽阔的闽江经过连绵的大山丛林,融合纵横交错的山谷流水,浩浩荡荡融入大海,闽江两岸沃野千里,四季稻谷花果飘香。榕城是海上丝绸之路门户,也是海内外商贸的主要交通枢纽和港口城市,素有“东海明珠”之称。榕城建筑恢弘,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熙熙攘攘,商贸十分繁荣。
眼下除夕将至,市场比往日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氛。但是他仔细看来,榕城面貌并无多大变化。他再也无意顾盼市面的繁荣,一路狂奔回到南门安泰桥边的诸家大院。他挟着一身热气一脚跨进自家大院的大门,孰料呈现在眼前的境况使他怔住了,深宅大院已年久失修,有的地方漏迹斑斑,大厅里空空落落,原来的那些雕花桌椅不见了踪影,仅剩下几件老旧家什,家里原有好多佣人,如今却是冷冷清清,“茂记布庄”也只剩下一个老掌柜和一个小伙计,失去了昔日那种生意兴旺的景象。离家十一年,想不到家道竟衰落到这般境地。他心里感到十分难过,站在那里凝视良久,眼睛湿润了。
这时候,刚从里面出来的佣人刘妈朝着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终于把他认出来了,于是她马上向里面高声叫起来:“夫人,少爷回来了!”
听到刘妈一声叫唤,说是少爷回来了,娘亲喜出望外,迈着小脚“格登、格登”紧走出来。
娘亲衣着朴素,刚过五十的人双鬓就已经斑白,苍黄的脸庞上有了几道清晰的皱纹,身体比以前瘦弱了许多,差点儿使他认不出来了。诸小海不觉鼻子一酸,眼泪扑漱漱往下流,立即丢下包裹,一下子扑到娘亲怀里。
“娘亲……”
娘亲看着已经长成高大结实的儿子,一时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儿啊!你终于回来了,为娘想你想得好苦呀!”她紧紧地抱着儿子,两行热泪从脸颊上滑下来。
诸小海父亲参加辛亥革命殉难后,娘亲一直寡居在家,与弟妹相依为命,苦度时光。
婶娘住在大院西屋,听说侄儿学成归来,立即迈着小脚“格登、格登”从西屋赶过来,她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侄儿,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心里也是十分高兴。
十一年漫长的岁月逝去了,诸小海对家里的情况已经十分陌生,但心里时刻惦记着两位姐姐,这时候他迫不及待地向娘亲问起两个姐姐来。
娘亲听到儿子问起两个姐姐,一时心里有多少话儿不知从哪里说起,低着头思虑了好久,之后才开口说道:“二姐翠菊五年前远嫁螺州陈家坞,夫妻两人感情甚笃,勤劳操持家计,小两口日子过得倒也称心。”说到这里顿住了,不觉黯然神伤,再也说不下去,她用求助的眼睛望了弟妹一眼。
婶娘见状,知道这时候嫂子心里有的是难言的悲哀和苦衷,便迈动小脚走到侄儿身边,婉言说道:“大姐翠兰生来就是一副瘦弱多病的身子,一个月前受你娘亲差遣前往候官江兜海月庵拜谒普竹师父,至今未返,前些日子大姐托人捎信回来,说是要在那里多住些时日。”
诸小海听了婶娘的话后,心里感到有些失落,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向婶娘问起叔叔和堂弟。这一问虽不打紧,却勾起婶娘心中诸多的痛苦和思念,眼泪止不住从脸颊上滚下来。她沉痛地说,你叔自一九二四年赴粤参加国民革命军,之后随军北伐,从此杳无音讯,你堂弟仓海三年前出洋留学,如今远在大洋彼岸,也是难得有一丁点儿讯息,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们,这种痛苦思念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呀!诸小海听说后,心里也是十分难过。
自从叔叔离家从戎后,娘亲和婶娘苦守着偌大个大院和布庄,兵荒马乱的岁月,“茂记布庄”生意日渐萧条,全靠娘亲和婶娘苦苦支撑,惨淡经营,家庭经济每况愈下,捉襟见肘,日子过得好不拮据。
偌大个诸家大院,凄清和衰落得让娘亲和婶娘几乎抬不起头来,自从小海学成归来之后,多少驱散了她俩心中那种难耐的郁闷和寂寞的阴影,多少给诸家今后的日子带来一点希望的星光。
连日来,诸小海寸步不离小心陪伴在娘亲身边,细心照料娘亲的日常生活,经常跟着娘亲和婶娘到布庄了解生意上的事情。兵荒马乱的岁月,市场危机四伏,娘亲和婶娘也已上了岁数,生意上的事情不是她们想管就能管好的,她俩经常叹息说家里少了根顶梁柱,生意自是难做,好在小海回来了,她们把做好布庄生意和振兴家道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小海见娘亲和婶娘常常为生意上的事情唉声叹气,只好安慰她们道:“从来男人们志在四方,他们拼搏在外,未必不是件好事,娘亲和婶娘不必为此伤心,生意上的事情娘亲和婶娘教教我,吩咐我去做好了。”
娘亲见儿子长大了,说话颇有见地,对长辈也体贴入微,心里感到十分欣慰。
眼看着除夕就要到了,人们都忙着置办过年的货物,市场上出现空前的兴旺和热闹,节日的气氛一天浓似一天。诸小海心里一直惦记着大姐,他又一次向娘亲问道:“娘亲,快过年了,大姐也该回家了。”
孰料这一次问起大姐回家的事情,却又勾起娘亲心中隐藏许久的痛苦,她觉得女儿被害的事情再也不能搪塞下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儿往下流,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
“娘亲,有啥伤心的事情与其留在心里,不如说出来的好,再大的痛告和不幸该让孩儿来担待,娘亲切莫这样折磨自己。”
这时候,婶娘迈着小脚“格登、格登”走来,她看到嫂子那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和侄儿渴求的眼神时,心里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觉得他大姐被害的事情再也不能搪塞下去,到了该让他知道的时候了。于是,她把侄儿拉到自己身边,痛苦地向他诉说翠兰被害的经过。
那是一九二四年的冬天,其时虽是三九严寒,但是东南沿海的天气仍然温暖如春。翠兰大姐受娘亲差遣前往候官催要生意上的旧帐,这一天,候官城里来了一个叫 “乐天”的马戏班子,在城南的旷野上支起帐蓬,四周围着2米高的墙帏,开始了售票演出。人们闻讯纷至沓来,争先购票入场,以求一睹为快,那个场面甭提有多火爆。下午,正在售票窗口和检票入口处,突然人流接踵,哄然声起,几个粗壮的家伙乘机竭力往里面拥去,秩序顿时乱了起来,一个检票的年青姑娘无端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搧了两个巴掌,于是双方开始扭打起来。来自河北吴县叫“乐天”马戏班子的艺人个个身手不凡,那几个带头闹事的家伙三下五除二被拽了出来,一个个都像被霜打的茄子,灰溜溜地滚了,其中一个油头滑脸的家伙回过头来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好啊!你们竟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有能耐就等着吧!”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适才闹事的那几个家伙簇拥着一个阔老打扮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向检票入口处奔来。那人头戴一顶貂皮帽子,外披一件蓝色长袍,脚上穿着长筒皮靴,细瞧之下,这人年过五旬,中等个子,生就一张古铜色的圆形大脸,粗眉毛,大眼睛,蓄着两撇八字胡子,两只瞪大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凶狠的眸光,昂首挺胸,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今儿个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场恶战眼看着就要发生。
来人是候官精艺武术馆馆主,名震八闽武林的“南拳王”季九山,他自幼得名师传授,深谙南少林“四象虎形”拳,精练“金钟罩体”和“铁沙掌”外家功夫,纵横八闽江湖三十余载,其大名如雷贯耳。适才闹事的家伙是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这些人回去之后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惹得他大发雷霆,一时无名火起,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带上几个徒弟气势汹汹寻衅来了。
季九山并不问话,一个箭步上前,朝检票入口处的两个姑娘来个“野马分鬃”,齐刷刷地把二人摔出丈远,一时半刻爬不起来。这时候,早有班里的艺人飞报班主去了。
五十余岁的班主王德旺和夫人张玉香来自中国杂技之乡——河北省吴县,夫妇二人带着“乐天”马戏班子走南闯北,靠卖艺谋生已有二十余个春秋。班主王德旺幼从家学,擅长北派武术“螳螂”拳,功夫练得出神入化。夫人张氏出身武术之家,深谙家传的“心意六合”拳,更兼娴熟“飞翔鸳鸯脚”。夫妇二人武功盖世,南北武林中人无不敬仰。
正在辅导徒弟练功的班主王德旺听到有人寻衅闹事,打伤徒弟多人,便腾身而起,径直扑向前面来了。当他看到几个徒弟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副叫苦不迭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冲着季九山等人厉声喝斥道:“来者何人?缘何闯入场内行凶闹事?难道没有国法和规矩吗!”
“哈哈,天下风云变幻,群雄逐鹿,时局动荡,国法安在?规矩,在这个地方我说的话就是规矩。”季九山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自己的鼻梁子不屑一顾地说。
季九山自持一双铁沙掌所向披靡,全不把眼前的王班主放在眼里。他惯于先声夺人,一声吼叫,铁钳一般的双指闪电般戳向王班主的眼睛,此招名曰“双龙出海”, 妄图凭此给他一个下马威。王班主亦非等闲之辈,眼睛看得真切,闪身一招“螳臂挡车”把它拒之门外。两人再也不搭话,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在众目睽睽之下拉开战幕。围观的人们唯恐拳脚无情,像决堤的洪水向四下里散去。两人拳脚相加,暴风骤雨般打起来,你来我往,身体倏忽闪逝,一时难辨谁占上风,二十几个回合的殊死较量,双方打了个难解难分。
马戏班的艺人见班主与他酣斗多时未能占得半点便宜,担心班主有个闪失,再也顾不了许多,“忽啦”一声从四面冲上来。季九山见状,当即虚晃一招,来个“虎跃山林”,越过2米高的墙纬向外飞去。王班主情急之下,跟着来个“飞鹞冲天”飞身追了出来。季九山双脚刚一着地,猛地听到耳后风声甚紧,急忙掉转身子,见王班主腾空追逐而来,双脚利矢般向自己心窝踹来,势如万钧雷霆,显见自己性命危在旦夕,迟疑不得,立即马步下蹲,施展沉桥双弓手,双掌接住身在空中的王班主双足,屏气“嗨”的一声吼叫,一招“霸王开弓”把王班主撕裂了,其状惨不忍睹。霎时,围观的人们一齐发出“哎呀”一声惊呼,见出了人命,便纷纷拥出场子。王班主一时大意,犯了“穷寇莫追”之忌,季九山率先落地占有天时地利,有的是回旋余地,身在空中的王班主处于失去防卫的被动困境之中,回天乏力,南少林武术掌上功夫反应敏捷,讲究以快制胜,王班主今日被撕裂毙命乃是大意酿成。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殊死较量。无疑给今后的江湖角逐留下一个血的警示和教训。
班主夫人张玉香见丈夫被活活撕裂毙命,泪水夺眶而出,她飞身而上抱住丈夫尚有余温的遗体呼天抢地痛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使许多围观的群众不约而同流下同情的泪水。过了会儿,张氏缓缓放下丈夫逐渐变冷的遗体,丈夫的惨死使她痛不欲生,她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擦干眼泪,怒目圆睁,向正在附近冷眼旁观的季九山扑去。从来好男不与女斗,然而这时候季九山已是欲罢不能。张氏报仇心切,一上来便连连使出狠招,冲拳穿脚呼呼生风,频频直捣季九山致命要害处,她是必欲取其性命方肯罢休。季九山何许人也!江湖上你死我活之争他见识多了,他采用刚毅快捷灵活的招术逐一化解张氏的凌厉攻势。两人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拳脚相加,一时竟然也打得难解难分。
季九山心中暗忖:想不到这个小脚的北国婆娘身怀绝技,拳脚凌厉,为武林中罕见也!孰料他稍一分神,腹部竟连连被踹了两脚,一时腹内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血从喉咙口涌了上来,他忍着极大的痛苦把它咽下去。这时候虽然被她的无情拳脚和连环攻击逼得步步后退,但是他凭着上身内衣里的护身银盾有恃无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集中精力与她殊死搏斗。又是十几个回合过去,这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已使二人元气大伤。
张氏见久战不下,心急如焚,今见他被踹中两脚,伤状非轻,显见疲于应付,便乘机跳出二丈之远,沉气丹田,接着一气呵出,身体横空跃出,用尽平生之力,两只小脚像出弦的利箭向季九山心窝飞穿而来,势如破竹,这是她祖辈嫡传的“飞翔鸳鸯脚”,又叫“铁屐连环腿”。季九山正在彷徨之时,胸脯被她的双脚踹中了,好在他有备而来,银盾护身救了他一条性命,否则,这时候已步王班主后尘上了黄泉不归路了。当张氏正要翻身收脚之际,处于强弩之末的她授人以柄,季九山快捷的双手趁机抓住她的双足,又要来个“霸王开弓”把她撕裂毙命,眼看着张氏又要步其丈夫后尘而去。
这场惊心动魄的殊死较量早已惊动了路过这里的诸翠兰小姐,在张氏双脚被季九山抓住之际,眼见张氏命悬一线,翠兰小姐立即飞身上去,双掌闪电般劈头盖脸袭来,此招名曰“天女散花”,端的十分厉害。季九山突见眼前似有万箭穿心,不觉双手一松,张氏趁机旋身飞出,这才逃出魔掌,躲过死劫。翠兰小姐马上收回双手,又一招 “龙女倒海”,季九山猝不及防,身体被她撞出数丈之远,方才收身立住,惊出一身冷汗。季九山回头细瞧,见半路上杀出一个年青女子,救了张氏一命,于是再也不敢造次,带上那几个徒弟悻悻走了。
张氏幸得诸翠兰小姐在千钧危亡之际挺身而出,仗义相助,才使自己虎口余生,她深感诸翠兰小姐的救命大恩,趋前倒身便拜道:“多谢小姐援手相救,请受老身一拜。”
张氏珠泪涟涟,丈夫惨死之痛,杀夫大仇未报而自己又险遭杀身之祸,已经使她泣不成声。
诸翠兰小姐连忙把她搀扶起来,婉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请夫人节哀顺便。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把班主遗体入殓后,速速离去才好。”
诸翠兰小姐说完,从衣兜里掏出六块银元塞到张氏手里,然后掩面转过身去,同情的泪水从脸颊上滚了下来。
张氏一再推辞不就,诸翠兰小姐一定要她收下方才作罢,之后,她告辞张氏,便匆匆离去了。
季九山回到精艺武术馆中,一屁股颓坐在椅子里,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睛,恨得牙龈都快咬出血来了,今天的祸算是闯大了,险些儿也把面子丢尽了。那几个徒弟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心惊胆颤地侍立在一边,谁也不敢吁出声来。
过了会儿,其中一个尖嘴猴腮一副病痨鬼模样的徒弟转动着一双老鼠细眼,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悄声地说:“师父息怒,适才坏了大事的还不是偌般个小女子,这个小女子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何不派人追踪前去,探听个虚实,尔后再来个半路夹杀,除去这心头之患!”
“是啊!差点让这小女子跑了,尔等迅速追踪前去探个明白,一有了消息,火速回来禀报,不除去这心头之患,叫我今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季九山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叫道。
又是那个尖嘴猴腮的病痨鬼应喏一声,一刻也不敢多呆,带上几个徒弟,立即奉命分头而去。
诸翠兰小姐别过张氏匆匆出了候官城,眼看着时候不早,便放快步子向榕城走去。可她哪里知道,季九山的两个徒弟已经随后跟踪来了,其中一个半路折回飞报师父去了。
临近峡南轮渡码头,隐约可以听到乌龙江哗然不息的滔声,诸翠兰小姐暗自庆幸终于离开了那块是非之地。当她行至一处翠竹掩映的山坳小道上时,猛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小姐请留步!”
一道黑影从她头顶上掠过,落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何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鄙人还未曾问过小姐的芳名呢!”季九山皮笑肉不笑地说。
诸翠兰小姐立住身子,定睛一看,很快便认出来者何人了。
“前辈言重了,王班主之死已是十分惨然,有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又何必对一个妇道人家赶尽杀绝了呢!恕小女一时唐突,冒犯了前辈尊颜,不是之处请前辈多多包涵,小女这厢向你赔个不是。”诸翠兰小姐说完,谦恭地向他欠身作揖。
季九山纵横江湖几十年,在榕城和候官地方从来没有人能惹得起,他随之敛起笑脸蛮横地说:“小姐真是痛快人哪!不过今日之事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鄙人不辞劳顿赶来,一来想一睹小姐的靑春芳容,二来想再会一会你我未曾分晓的较量,剩下的就要看小姐的能耐了!”
一言即毕,季九山不待诸翠兰小姐答话,一招“猛虎扑食”,右掌直逼诸翠兰小姐脸面。诸翠兰小姐立马闪身让过,此时已无退路,只得甩开身上包裹,迈开梅花桩步招架起来。几个回合下来,季九山吃惊不小,小女子果然身手不凡,其“梅花精拳”干净利落,“地术犬法”灵巧乖变,防不胜防,若不是自己功夫老辣,此时恐怕已经身败名裂了。于是,他再也不敢轻敌,遂施展“四象虎形”拳秘招,招招出狠,频频直捣小姐致命处,妄图尽快拿下她的性命。诸翠兰小姐早已识破其歹毒野心,采取八面防守的灵活招术和四面出击的犬法秘术,与他战在一起,她心里十分清楚,今日遇到这个心狠手辣的江湖恶人,稍有不慎,必然惨遭毒手。他是必欲置其死地而方休,她是小心迎战但求平安返回,两人各自使出浑身解数,闪电般穿梭往来,一时打得难解难分,就连季九山的几个徒弟在一边都看傻了眼。又是十个回合下来,到底是季九山艺高一筹,诸翠兰小姐毕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子,自出娘胎以来第一次遭遇江湖险恶之争,她一招“梅开二度”之后,体力渐渐不支,险象环生。季九山趁其措手不及之时,左手铁沙掌击中小姐脊背。翠兰小姐遭此重创,身体踉跄向前跌出数丈之远,“啊”的一声惨叫,口吐鲜血,接着扑倒在地,昏死过去。
“哼!管闲事管到季爷头上来,今日也叫你尝尝季爷铁沙掌的厉害。”
季九山拍一拍身上的尘土,狞笑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女子,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一眼瞥见她丢下的包裹里露出的一截剑鞘上反射出几道蓝色的光芒,顿时心头惊诧不已。他返身一个箭步蹿上前去,俯身把它操在手里,猛地抽将出来,只见宝剑锋芒毕露,青光闪闪,寒气十分逼人,剑身的一面上刻着“洪武六年御赐闽津王”,另一面上刻着“虎啸”二字。据说大明洪武皇帝朱元璋在建国之初聘请天下铸剑名师为他铸造八把宝剑,御赐八路藩王,它是皇权至高的象征,昭示皇恩浩荡,社稷千秋永固,天下一旦出现叛逆,各路藩王可凭此剑出兵征剿。这把“虎啸”剑锋利无比,能削金断玉,剑鞘上镶嵌七颗缅甸进贡的蓝宝石。“虎啸”剑乃是诸家祖传御宝,翠兰小姐偶尔把它携带身上,孰料今日落入恶人手中。
“素闻‘虎啸’剑削铁如泥,为大明开国之宝,价值连城。苍天有眼,今日有幸落到我的手里,这是上天垂赐于我耶!”说完,他仰天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蓦地,他却敛住了笑声,心头里马上闪过一个罪恶的念头,“虎啸”剑既然落到我的手里,今日再也留她不得!他又一个箭步蹿到小姐身边,抬起右脚就要踩将下去。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越货,天理难容!阿弥陀佛。”
前方传来一声断喝,季九山慌忙收回右脚,见是三个尼姑正向这里赶来。他再也不敢造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仓惶之下拿走宝剑,与几个徒弟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江兜海月庵普竹师父和她的两个女尼弟子今日下山化缘归来路过这里,见恶人正在杀人越货,于是一声断喝,惊走了他们,这才使诸翠兰小姐劫后余生。普竹师父走上前来,俯身探视,见其牙关紧闭,脸色死灰一般惨白,已经奄奄一息。她忙命弟子将她搀扶起来,即刻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去瓶塞,把里面药液滴入小姐口中,让它渗流入腹。这药液用麝香、牛黄、三七、红花和王不留行等几种名贵中草药经久浸制而成,有通窍救死扶伤之奇效。也是诸翠兰命不该就绝,大约一刻钟后,她的身体开始慢慢蠕动,缓缓呼出一口气,悠悠醒转过来,艰难地睁开眼睛,当她看到三位女尼善良的面孔和惊喜的眼神时,心里遂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由长叹了一声,挣扎着要从地下爬起来。
“善哉,善哉!终于醒过来了,阿弥陀佛。”普竹师父眯着眼睛,双手合十,口里喃喃念道。
普竹师父见她嘴角渗血,伤势非轻,身体十分虚弱,便吩咐弟子背她起来,赶快送回庵中调治。出家人慈悲为怀,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海月庵离这里还有五里路程,普竹师父救人要紧,只得叫弟子轮流背着她赶路,师徒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上四里多长的盘山梯道,于点灯时分回到庵中,这时候师徒三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了。
诸翠兰小姐在普竹师父的精心调治和照顾下,身体逐渐得到恢复,只因她被铁沙掌击中要害,伤及五脏六腑,从此落下终身不育之症,无疑给她今后的人生带来莫大的痛苦。十多天后,诸翠兰小姐修书一封托人捎回家中,向娘亲备述自己受害和宝剑被劫的经过,幸得普竹师父救死扶伤,才使自己劫后余生,如今暂住庵中疗养,请娘亲勿念为盼。谁知她在庵中一住,转眼之间就是四个春夏秋冬。
有诗曰:
大江茫茫去不还,姐姐原是好身手。
遁庵归隐心独知,入夜解作千般语。
空床卧听南窗雨,门隔花深梦旧游。
之乎者也矣焉哉,迷漫苦楚谁人知。
(长篇小说《戎马人》陈金星 郑志忠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