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接过手炉,倒退了几步之后才转身离开。在这里还能听见从后院传来的杖刑声,木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落在耳朵里,让人后背发麻。
这个仆从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都道官家的命娇贵,这还不是说打就打了,虽然只是二十杖,可那御史到底也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跟他们这些做奴仆的可不能比。
沈汐站在檐下,像是听不到那令人心悸的行刑声。院中的两棵松柏上已经堆了些积雪,一株纤细的枝丫被压得很低,最终不堪重负,将积雪抖落得一干二净,沈汐负手望着那株柏枝,看得认真。
正在挨板子的是御史邢远风,是之前上奏弹劾沈汐的人之一。其他两个是上了年纪的老御史,都叫沈汐给打发去洛阳养老了,但这个邢远风正值壮年,无缘无故地没法子把他调走,于是沈汐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打了他二十杖,杀鸡儆猴而已。
很快那个仆从就去而复返,告诉沈汐马已经备好了,又说洵王已经到府衙门前了。
今日是沈汐去慈恩寺抄经的第一天,顾九丞既得了皇命,也不打算就轻易放过沈汐,早早地就到了大理寺,等着沈汐出来。
沈汐一出来就看到了顾九丞,他披着墨色的大氅,没从马上下来,见沈汐从大理寺里出来,笑道:“你可让我好等啊,我还以为沈大将军是临阵脱逃了呢。”
“如今宅家授了你开府仪同三司,你倒是仍旧清闲。”沈汐上了马。其实开府仪同三司只是个文散官,需要参与朝会。
顾九丞一鞭子甩在了沈汐的马上,道:“你不要多言了,还是赶紧去慈恩寺抄经吧。”顾九丞说罢拢了一下外氅,也驱马赶上。
沈汐看着身畔的顾九丞,笑道:“你就这么喜爱看别人抄经?一千部呀,你可有得看了。”
其实顾九丞无心做监督别人抄经这样乏味的事情,只是这罚抄的人是沈汐,那就另当别论了。他知道沈汐向来无法无天惯了,那看着她悻悻地坐着抄经,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慈恩寺内梵音阵阵,佛香袅袅,整齐的诵经声回响在寺院之内,朱色的游廊上挂着檐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显得悠远而空灵。
寺监衍空大师先是引着顾九丞与沈汐去了正殿,镀金大佛法相庄严,怜悯而慈悲地望着凡世众生。顾九丞从沙弥那里接过一炷香,恭敬虔诚地参拜了佛祖,见他拜完,沙弥又替顾九丞在佛前进香。
顾九丞的余光看到沈汐,见她身形未动,又问道:“你不拜?”
沈汐抬头望了眼神情悲悯的佛祖,然后走到顾九丞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我所求之事,佛祖不见得会帮。”
顾九丞看了眼沈汐,只见那人的眸子中晦暗不清,还有一丝摇曳的揶揄,他不动声色地道:“在佛前也该心存敬畏。”
之后衍空又引着沈汐与顾九丞到了后院的一间净室之内,房内东侧处供奉着一尊佛像,西侧则是案几与坐榻,背后安置着檀木书架,上面整齐地堆放着卷轴。
“此处禅房颇为宁静,也少有人来打扰,正适合潜心誊抄佛经。”衍空双手合十,客气地说道。
顾九丞巡视了一圈道:“多谢大师,这处甚好,我想她定能专心抄经。”
“此处藏有佛经千卷,其中有不少都是新译出来的。”慈恩寺有着都城内最大的译经场,数百个僧人组成的译经队伍源源不断地为虔诚的信徒翻译出从西域天竺取来的佛经。
“不知沈少卿想从哪部开始誊抄?”衍空又问道,他对这些佛经十分熟悉,立刻就能从这密密麻麻的卷轴之中找出指定的那一卷。
沈汐在室内踱了几步,稍作思忖道:“烦请大师为我取出妙法莲华经。”说话间,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顾九丞身上掠过,嘴角又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衍空点头道:“法华经乃是佛陀晚年讲法之作,是教法经典,此中经文奥妙,玄意深邃。万般佛法皆是能渡人。”
听到衍空这么说,沈汐突然轻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道:“我有一问,还请大师解惑。”
“少卿请讲。”
顾九丞颇为意外,心道:这沈汐难不成还要跟衍空探讨佛法?他转身看着沈汐,等待他发问。
“佛祖曾道‘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忏乃尽,而虚空界乃至众生烦恼不可尽故,我此忏悔无有穷尽’,佛祖以为众生之烦恼无穷无尽,就连佛祖自己也将忏悔不停,这又何谈人能被佛法所渡?”
衍空微微一笑,平静地道:“佛经也讲‘应无所往,而生其心’,这说的是人应对着世俗万物无所执着,不应抱有执念,如此才能领悟佛法,若如少卿所言,执着于计较烦恼与忏悔,那这是无法领悟佛道的。无论是世间烦恼,还是对佛的忏悔,皆是外物,要舍弃外物,才能真正地与佛法相融,方知我佛之大智慧。”
沈汐一挑眉,显然这番释意并不能说服她,但她也没有再加以反驳,只是笑了笑。衍空看出了沈汐的不以为然,但他也未曾想彻底说服沈汐,佛法的领悟在于人的心,只有等她自己愿意归顺此门,方才能真正会意。
衍空只道:“少卿既然能随口诵出华严经的经文,可见少卿也不完全是心无佛法之人。”
沈汐看着那架上经卷,笑道:“读过而已。”
香炉中的那支香已经快燃尽了,顾九丞坐在旁边随意翻着一卷佛经,不时抬头看几眼认真抄写的沈汐,打趣道:“看不出来,你对佛法还有钻研?”
沈汐停笔,活动了下有些酸胀的手腕,玩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了去了,可要我讲讲?”
顾九丞趁机抽出沈汐正在抄写的那折纸,出乎他意料的是沈汐竟写得一手工整秀丽的小楷。都说字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