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参加工作的亭亭也是忙得手脚朝天,整天把自己埋在一堆资料里,整理证据链,找法条,搜索以往可以借鉴的成功案例。大学下乡期间,虽然有接触过养猪场污染的案子,可因为地方保护主义严重,再加上农村法制概念未普及,直到下乡活动结束返校,最后也没能用法律制止那起污染。不过当初亭亭对那件case也不算全力以赴,一是进大学之前就笃定主意将全部精力放在《婚姻法》上,二来觉得法律也无法解决所有类型的环境污染问题。金山银山和绿水青山,是二选一还是两者都选,怎么选,要看人们的态度和社会制度。
未料想,工作之后第一个案子竟然还是环境污染。
这次案子原告是S市邻市乡村一家私营园林公司的老板白村旺,被告是其园林附近一家陶瓷厂,法定代表人叫童正日。原告起诉陶瓷厂工厂尾气污染物是致使其种植的树木大面积死亡的元凶。
这案子就像一场拉锯战,自第一次立案到现在都三年了,一直苦于各个鉴定机构无法明确证明当事人园林公司花卉树木的直接死因就是隔壁陶瓷厂的烟雾,只能提供间接证据给出一个含糊不清的结论——烟雾有可能是树木大面积死亡的原因,所以案子迟迟未得到判决。
陶瓷厂作为地方政绩的后盾,不光可以给他们带来可观的GDP,更能够增加就业,实在的经济利益像一具华丽的面具,迷惑人们的双眼,遮掩了鲜为人知的危害,同时也给律所的调查取证平添了很多阻碍。亭亭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把案件的来龙去脉理顺,并完成鸿杰交代的文书,将文书发给还在H市出差的鸿杰后,亭亭忐忑不安地等着反馈。
这天,亭亭到的比平时要早,想留点时间整理一下昨天下班时候未整理好的文件,没想到到办公室的时候,灯就已经是亮着的。推门进去只见鸿杰正在整理那堆文件,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在整理桌面。这一幕着实让亭亭大吃一惊,眼前这位勤劳接地气的孟大律师还是当初那个眼神像电锯讲话像刀子的面试官吗?鸿杰看到傻站着的亭亭,用手指了指角落,亭亭顺眼望去,是扫帚和簸箕。
“哦,好的。师父。”亭亭将手提包随意一放,就去取了扫帚扫起来。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里只有师徒俩擦桌子扫地发出的嗤嗤声响。
“你那个文书我看了,文笔功底不错,可法条和逻辑欠缺。以后多在这方面下点功夫。”鸿杰一只手擦桌子一只手向上调整一下滑落下来的眼镜。
这个表扬和批评双管齐下的点评让亭亭不知道该怎么应话,毕竟连加这次也才第三次和鸿杰见面,她讷讷地开口道:“好的,师父。”然后像一个接到长官命令的士兵,笔直站在那里以表示指令收到。鸿杰挥挥手示意她继续扫地,接着说:“今天和我一起去趟邻市的园林,让孟珺戴上相机一起去。”她像个复读机一样又重复了一遍:“好的,师父。”
去园林有近三个小时的路程,平时晕车的亭亭那天竟然没有特别的不适,大概是初次跟boss出门的兴奋劲盖过了一切,一路上孟珺不时拉着她看青山,看绿水的,她也没空去管胃是否难受。
来到园林,最先进入视野的是一栋红砖裸露的平房,房前一位体型偏胖的中年男子正向他们挥手,那人正是白村旺,常年的劳作让他的背有些佝偻,他向鸿杰握手问好,亭亭和孟珺则在后面向他点头致意。
白村旺两腮的肉松弛的耷拉着,脸上满是被烈日晒伤的痕迹,偶尔发出的笑声让人感觉沉甸甸的。这样的形象让亭亭想起了自己的爸爸,想起他为了能包揽工程项目在各种权势下苟延残喘、摸爬滚打的场景,脑子里出现他在工地被烈日炙烤的画面,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怜悯之情。
屋内光线异常昏暗,除了几把黑旧的椅子和一套掉漆的组合电视柜,就再没有其它的家具。孟珺拖着亭亭去后方园林拍摄,进入后园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视野之开阔,空气之清新,完全不像有被污染的痕迹。直到孟珺扒开一片绿色,露出底下枯死的枝干,亭亭才看到这绿意盎然背后腐烂的真相。
拍完照,二人起身望向远处正在排放浓烟的陶瓷厂,5个排烟囱就像擎天柱一样矗立在那里。
“多好的青山绿水啊,本来这欣欣向荣应该是表里如一,至纯至美。可惜……”杜亭亭不由得感叹道。
“大诗人,不要抒情了,我们赶紧取证,如果赢了官司不但可以帮白老板,还可以还祖国一片绿水青山。”孟珺边说边朝亭亭这边走来,亭亭扭头看着她说:“也是,你说的对,感伤和痛斥要是有用,还要我们律师干什么。那你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要不直捣敌营杀他个片瓦不存,执行江湖规矩怎么样,孟大状?”说到起劲处亭亭还做了一个割喉的姿势。
“去你的,比我还嘴贫,就会在师傅面前装深沉,你想上梁山当扈三娘可别带上我。”孟珺又对着那些烟囱多拍了几张,将相机举在胸前转头看着亭亭:“我觉得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们是可以进陶瓷厂看看,探探底也好,我先把相机放你背包里,我们假装借用厕所混进去,然后分头打探打探。”她走过去把相机放入亭亭的背包里,亭亭斜眼望着她,说:“行啊,真有你的,你这IQ属于波峰状的,时高时低,不过,我到感觉你特有做记者的潜质,不对,是做侦探的潜质!”孟珺拉好拉链,就走开了,随后又回头面无笑容说道:“其实我最初梦想就是当一名战地记者。可惜,父命难违,身不由己。现在成了一名律师,”她垂下眼帘,转过身来,略有所思,继续说道:“不过我也挺喜欢这份职业的。”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亭亭对孟珺的突然变脸有些纳闷,她没料想过像孟珺这样出生在法律世家吃穿不愁的小姐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她觉得她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孟珺,可还未等她开口,孟珺突然又转过身来问她:“你知道欧内斯特·海明威吗?”亭亭显然没有跟上孟珺跳跃式思维,她先是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反问道:“就是‘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那个海明威?”孟珺激动地抱起亭亭的右手,说道:“是的,是的,就是他,你读过他的《老人与海》?”她像是觅得知音一样,语气激动又兴奋。亭亭问:“但是他不是作家吗?”孟珺忙不迭解释说:“他是作家,但他也是一名战地记者。你知道吗?海明威曾在战场上负伤多次,有些记载说,从他身上取出的弹片有好几百,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但他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更频繁的游走各处,揭露战争的丑恶。其实他就是那个从未被打败过的老人。”
孟珺脸上不同往日的严肃表情不禁让亭亭怔忡了一下,她不再言语,只是跟着孟珺在走,时不时偏头看看这位连监狱和停尸房都让她觉得瘆得慌的小姑娘,梦想竟然是维护世界和平,投身战场,成为一名战地记者。过去,亭亭总以为像孟珺这种家境优渥家庭幸福的姑娘生活都是一样的圆满模样,而自己显然不属于那一种,在学生时代甚至因为这种认定的差别而刻意与“她们”保持着安全距离。此时,亭亭意识到人性果然是个多面体,只用自己的‘想当然’去审视周遭终究是管窥蠡测,鼠目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