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那次面试，过程是百转千回，结局是意想不到。
伟杰律所在S市虽不能说是数一数二，但因为在离婚官司这块保持全胜记录让它在业界站稳了脚跟，每年都是校招的一大热门。亭亭当时排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队，才得以坐到鸿杰对面。他翻看了一眼亭亭递上的简历，头也不动地抬起眼皮，两道锐利的眼神穿过那副斯文的金丝边眼镜儿，直直地射向还未完全平静下来的亭亭，开口说道：“你，”他顿了一下，不再看她，盖下眼皮用质疑的口吻接着又问道：“喜欢文学？喜欢拜伦？”冷不丁地开口，却不是亭亭心里排练多遍的常规问题，这下更乱了，亭亭身体开始变得僵硬起来，机械地用手比量了一下，希望通过可以丈量的距离来代替言语。
“嗯，是的，略懂皮毛。”
“略懂皮毛？你这成绩一般，一次奖学金都没拿过，大一计算机还挂科……英语倒是不错，不过我们这是律所，针对的是国内客户，鲜有国际官司，也用不着英语，我倒是好奇你是哪里来的勇气给我递上这份简历，浪费我的时间。”鸿杰扶了扶眼镜，声音不大，神情冷静，但字里行间不加掩饰的不屑已经足以给任何一个从未真正步入职场的应届毕业生以致命一击。可亭亭那天偏偏超常发挥，仿佛穿了金钟罩铁布衫似的将鸿杰的飞刀挡了下来。
“不好意思，看来是我高看了贵所的眼光，以为像贵所这样的大律所，挑选人才时看重的是一个人的综合能力，而不是含金量有待商榷的区区一张成绩单。”压迫和反抗，果然是对孪生兄弟。生平第一次和别人对坐论道，居然是如此对象如此场合。鸿杰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驳给震了一下，顿了顿，然后问道：
“哦，那你到是说说你的综合能力。”
“您是前辈，还没有把我的简历看完，就对我下评断是对我的不尊重。”亭亭一鼓作气继续开火，“大学期间我在市妇联信访办做志愿者，协助办理过很多离婚纠纷案件，我在简历中列举了一个由国家妇联指派的法律援助案子。如果您再耐心仔细一点，就会发现我婚姻法的成绩有98分，而贵所的金字招牌就是离婚纠纷案件，本人觉得个人职业方向和贵所有十分契合才慕名而至。如果您看了简历之后，觉得不合适，大可把我pass就行，又何必倚仗您的地位来剜小辈的心。”亭亭越说越有些激动，现在想想其实最后那句话说出来颇有点小女孩充满埋怨的稚气感。
鸿杰倒是没有生气，内心反而有种窃喜。他定定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有所畏惧却仍旧不顾一切发出质问又带点埋怨的小姑娘，饶有兴趣却装作若无其事的说道：“口齿倒是挺伶俐，还说得有理有据有节，那你再说说你喜欢拜伦什么？是平时随意翻几本文学作品就说自己喜欢文学的附庸风雅还是真才实学？”说完，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话已经说得这么慷慨激昂，姿态已经这么地正义凛然，不拿出点干货出来露一露显然会打脸打到抬不起头，亭亭感觉大脑在疯狂运转，在库存里搜索了一圈突然定格在拜伦写他表妹威尔莫特夫人的那首《she walks in beauty》：
“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
And all that's best of dark and bright
Meet 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Thus mellowed to that tender light
Which heaven to gaudy day denies。
……”
背完这首诗，亭亭反倒平静了下来。原来人在突破了紧张、不安甚至羞愤之后反而可以以一颗平常之心面对眼前形势，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古人常说要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吧。之后鸿杰还问了些什么问题，亭亭其实已经有点记不清楚了。印象中好像也没有太多关于专业的询问，可能这就是大boss的行事风格吧，不按常理出牌。
“很抱歉，耽误了您的宝贵时间。”面试结束离开前，亭亭恭恭敬敬地说了这么一句，也许下意识里是想让鸿杰知道他的毫不客气的问话伤害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感情，也正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亭亭已经不去抱有被录用的幻想了。还未等鸿杰等人反应过来，亭亭已经起身离开。
走出招聘现场，亭亭一路向前，刚才的平静顿时烟消云散，她越走越快，呼吸急促，感觉脑后有千万双眼睛在锁定她，要取笑她，她忍不住又胡思乱想起来。
马上就要到清明了，天气异常湿热，汗水从额头渗出滑下。亭亭擦了擦两侧脸颊，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自言自语道：“疯了，我肯定是疯了，要不就是魔怔了，这根本就不是我啊！不自量力的结果就是死无全尸，一起参加面试的其他人肯定已经在心里笑翻了，出门之后必定一传十，十传百。”
“法律系杜亭亭可不得了了，竟然和伟杰杠上了，她是不想在这行混了吧。”
“看不出平常默默不语的杜亭亭竟然还会背英语诗，她就会这一首吧？”
“确实勇气可嘉，挂科了还敢去投伟杰。”
……
脑子里全是别人指指点点的画面，感觉脑浆要崩裂而出。亭亭如行尸走肉般凭着感觉回到寝室，正要出门的室友问要不要带什么吃的，也只是胡乱回应了一声便爬到床上躺着，一直到天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手机响了，悦耳的铃声在寝室里回转，是一个陌生电话，以为是推销或者什么别的电话，亭亭接电话的语气中带着颓废。
“喂，您好。”
“你好，请问是杜亭亭同学吗？”
“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伟杰律所行政，打来电话是通知你，你被我们律所录取了，想和你确认一下，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到岗？”
大脑空白了三秒，才抓住了“你被录取了”、“什么时候到岗”这些关键信息，看了看手机确定这是一场真实的通话后亭亭还是忍不住问了一遍，“您的意思是我被录取了？”
“是的，你被录取了。现在我们需要了解你的到岗时间，孟律师的意思是，希望你去S市。”
对方急切的追问让还未回过神摸清现状的亭亭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想大叫问一声：“什么情况？”可这四年来读过的那些文字，看过的英雄事迹，总能在关键时刻不让她掉链子，刚才的面试不就是如此。
她右手拍了拍胸口，长舒了口气，平静地问道：“S市有点远，本没有打算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当时的意向岗位是贵所的本地分所。如果不去S市，我可以留在本地律所吗？” 对于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常人第一反应就是毫无条件的去接受，并第一时间给出到岗时间，绝不会生出些问题，更别说提条件了。这也让伟杰律所行政主管张丽香有些蒙圈，打出那么多通知电话，她杜亭亭是第一个不听安排的。
丽香在听到提问之后顿了顿，用手捂着话筒问坐在一旁的鸿杰，鸿杰也被这意想不到的拒绝给怔住了，良久才点点头。电话另一头等得着急的亭亭有点后悔，感觉这煮熟的鸭子要飞了，可还未等她再说什么，丽香说：“噢，这样也不是不行，如果你想呆在本地也可以。只是去S市的话，发展前景更广，你知道，这次全国各高校的校招，一大半学生的意向城市都是S市，二十多名来自各名校的学生想去都没有机会，所以你看，要不要先考虑下再回复我？”做行政，察眼观色的眼力劲儿是职业本能，丽香从大学毕业进入伟杰律所负责伟杰律所行政事务整八年，她深知鸿杰特殊录取亭亭必有他的深意。
‘一大半’和‘二十’这样的数字确实惊心，亭亭开始有些动摇了，放低了声音说道：“这个我也有些了解，只是突然……”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那我再考虑一下，给我三天时间可以吗？”
丽香知道初出社会的亭亭还不知道这个社会的运行模式，她还不会为了名利和机会去将就自己，可社会有时候就没有模式可言，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亭亭都不是伟杰律所不能或缺的那种人才，可她就是被当作这类人才招进了伟杰。丽香在面试现场也见过亭亭，她知道孟鸿杰看中亭亭的就是她的不将就，她回复说：“可以的，没问题，那就先这样，再见。”
挂了电话，亭亭只剩下欣喜若狂。人生也真是很有意思，每每觉得自己跌落谷底，却每每绝处逢生。七年前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在地球上杀青了，可没想到碰到了智信，而这一次，又刚好碰到“神经错乱”的孟鸿杰。
听到这，孟珺已经笑倒在沙发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可惜了，可惜了，这么个盛况被我错过，亭亭，你知道吗，自我有记忆以来，他孟鸿杰可没被人这么怼过。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哈哈哈”。
孟珺继续前俯后仰的大笑。可她的话却让亭亭感觉不安了，她试探性问孟珺：“是吗，那他还录用我，不会是为了报那一箭之仇吧？”说完亭亭就后悔了，毕竟他们是一家人，这么说不明摆着质疑她叔叔是公报私仇的小人么？不过好在孟珺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不会，这你放心，他可是出了名的直角先生，不会为难你的。”孟珺边笑边宽慰，亭亭看着笑歪倒在沙发上的孟珺，好奇问道：“直角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啊？”孟珺定了定气本想端正严肃解释一番，还是笑场了，索性简言说道：“就是三观太正，都呈90度直角。”孟珺还做了个鬼脸，两人笑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