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下午,巷子口的几株海棠花似乎一夜之间决定弃枝而去,早上起来落了满地,偶有行人经过带走些许香尘。
卢卡斯小心地绕过落花,往巷子里走去。和煦的微风吹过,路边超市里阿姨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仓促地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却不敢接她的话茬,即使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卢卡斯仍有些不习惯,那些听过了多次的善意玩笑,仍会令他不知所措。
身后隐约传来阿姨笑着用方言夸他长相好灵,卢卡斯拽着画筒背带的手指紧了紧,抬头看到前面不远处挂牌上的“遗落的时光”字样,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遗落的时光”的是间时下流行的手工工作室,距离巷口不远,房东把一楼租了出去,现在开着的是一间小小的茶室,售卖简单的茶饮和餐点,门楼上不规范的招牌上刻着花里胡哨的字样,大白天还闪着彩灯,卢卡斯从旁边的楼梯上去,推开工作室的大门,熟悉的环境让他放松许多。
店主人名叫何路歌,今天下午没有客人,她正坐在窗边的高脚凳上,就着一截墙桌低头画画,阳光斜斜照进来,她专注的模样像极了一幅画。
工作室面积不大,只有七八十平方,两侧的开放式墙柜里堆放着五彩斑斓的瓶瓶罐罐,画框、颜料和手工泥乱糟糟地挤在陶艺台一侧的角落里,正中间摆着一张超大的实木工作台,围着一圈白色的圆木凳,台子下的收纳箱里满满当当,装的都是客人们DIY的手工制品。起初租下这里时留有专门摆放手工艺术品的架子,可来这里排遣压力打发时间的客人都没有长性,总有人半途离开,再也不见踪影,留下千奇百怪的成品和半成品,慢慢堆积成了一定的数量,何路歌一件没丢,全都帮他们好好收着。
想起何路歌曾笑言过店里最值钱的就是这张桌子,卢斯卡忍不住一笑,确实如此,把店开在民巷里,宣传又跟不上,生意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轻轻把画筒放到工作台上,尽量不发出声音,可何路歌还是抬起了头,给他一个笑容:“嗨,我的合伙人,今天有没有好消息?”
说是工作室的合伙人,卢卡斯心里却知道,工作室的事务一直以来都是何路歌在操持,三年前他刚刚回国的时候,差不多还是个孩子,根本没出太多力气,即使最初何路歌能在这个城市有一席之地,是因为卢卡斯有个慷慨的亲戚,以低廉的租金租给他们开店,还把三楼的套间让给他们居住,否则凭她一人根本不会有这间“遗落的时光”,所以她称卢卡斯为合伙人是真的把店子算他一份,并非虚言,且一直照顾着他。
想起今天下午去见画廊经纪的过程,卢卡斯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何路歌猜到一定不太顺利,她没有刻意劝慰,举起手中的叶子在阳光下细看,对一下午的成果有些不太满意,随手塞给了卢卡斯:“送给你。”
在一片处理过的叶子上勾勒作画,听起来十分别致有趣,做起来却颇有难度,当初教会她叶脉画的老师父肯定想不到,这门手艺会被她拿来当谋生的工具。她用在叶子上作画为噱头,自称是非遗文化传承人,糊弄外行和小朋友绰绰有余。当然,她展示在人前的叶脉画作品大多数是精简过、根据客人不同的要求定制而成的,与真正的叶脉画还有区别。
卢卡斯接过那片叶子,上面绘了一片红绯风景,正是巷子口的街貌,还题了四个小字:如斯美景。何路歌总说自己没有天份,画得不好,不能拿来与他的画作比较,但她的每一次随手之作,卢卡斯都会珍重地收起来。
卢卡斯捏着叶柄的手指微微出汗,说出想了一路的话:“露露,我觉得……我不能总是画画。”
露露是何路歌在工作室时大家对她的称呼,也源于十七岁的卢卡斯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固执地只叫她名字里的一个单字读音,后来学手工的小朋友也都称她露露姐姐,就这么叫了下来。
一定是画廊经纪又说了不好听的话,何路歌跳下高脚凳,“为什么不呢?你有天份,应该坚持画画,别管那些什么也不懂的人乱说。”
该死,卢卡斯好像又长高了,可他看上去那么乖,深棕色的眼睛比她的还好看,里面盛着不谙世事的纯净,一点也不像是从国外回来的,倒像养居深宅大院里的国风少年。何路歌一直怕他执着于绘画,把人都画痴了,总是鼓励他多接触外界,所以今天由着他一个人去见画廊经纪,果然,小乖羊碰上都市森林里的狼性动物,难免会受到些冲击,竟然产生不想画画的念头。
卢卡斯知道她怕自己受什么委屈,忙将今天和画廊经纪见面的情形说了一遍,对方是家有名气的画廊,见他的人虽然年轻,却很有礼貌,两人交流起来还算融洽,对方并没用言语打压他,逼迫他签不合理的条约,倒是给出不少建议。只不过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卢卡斯觉得自己的画不是艺术作品,而是一件商品,甚至连他自己也被顺带评估了一番。
自从三年前卢卡斯的妈妈去世后,他就投奔过来,两人虽然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人。
“照你这么说,那家画廊听起来不错,起码比……”何路歌停了停,又问他,“那你干嘛说不想画了?”
卢卡斯却知道她想说什么,当初他被一家名为“沪上雅集”的画廊欺骗,差点惹上官非,从那以后何路歌对所有的画商都失去好感,今天他接触的这家画廊虽然还不错,但一想到被当成商品,他有些抵触,可对方有一句话说中他的心事,画家这个职业也是要生活的,没有收入,何谈理想,话里话外都在提醒他,未成名之前要学会妥协。
这几年他一直沉浸在绘画的世界里,很少关注与绘画无关的事,也许他该做出一些改变。
“露露,我不会停止画画,我的意思是想来店里帮你一起做事。”
听到他并不是放弃理想,何路歌松了口气,这孩子在绘画方面很有天份,总有一天会成为最瞩目的明珠,何况她答应过他的母亲,会看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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