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平丘是在正月初七回来的。走时肩负重任低调无言,及待万事圆满凯旋而归,却也是悄无声息。
在宣室向圣武帝述罢了职,国丈府拜会了二老,虞平丘便匆匆忙忙回去了渡月轩。他这番远游为时太久,对于那熟悉的居屋中熟悉的人,思慕更是日逐一日地炽烈难遏。
霜晚正同丽妃和兰常在一道饮茶,桌上小碟里摆着几枚糖渍的山楂果脯。书翠匆匆忙忙跑来,一路笑逐颜开:“小殿下,虞先生回来了。”
“笑什么?”这些日子里霜晚倒学会了自控,纵使内里燃着一团火,模样仍是波澜不惊如经年的古井。
“不过是添只茶盏的事。至于大惊小怪么?”霜晚轻描淡写地唤人取过一只天青描金盏,替平丘斟上茶“徽州府的祁红。你也尝尝。”
虞平丘微微向霜晚一颔首,接过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着,一旁兰常在早心照不宣地笑笑,同丽妃两人在桌下彼此手勾着手。
这小殿下同虞先生之间必定有点儿什么。丽妃是过来人,早看得清清楚楚。还有比这更明显不过的么?丽妃瞟一眼自己和嘉懿的斗彩珐琅杯,再看看霜晚同平丘的天青描金盏,心下里只琢磨该不该向陛下请婚。
至于霜晚,她倒是一半喜一半忧,喜的是那霜晚独具慧眼,情窦初开便寻来个才高上品、阀阅勋戚的妙郎君;忧的是那虞平丘长霜晚九岁,人情练达,城府颇深,若是他存着些不良心肠,以霜晚这点有限的小聪明,断然应付不过。
但愿所托乃良人罢。丽妃安慰自己。也真心实意替那少女祷祝。
往后的几天也便这样稀松平淡地混了过去,直到某一天起来,撕去黄历,眼前赫然上元节三个朱笔红字。
宫外有花市。年年的上元节,总要有成千上万花贩子带着车载马拉的花海来到这距离长安城心脏最近的地方。扶风郡近邻长安,年年春日里的喜笑颜开,总要归功给这群玲珑心思的花贩子。
上元佳期,不但有花,还有灯呢。霜晚带些向往地遐想着走马灯的妙趣同明瓦的华丽。
“我想去看看灯,”霜晚轻描淡写道,一面换了身时兴衣裳。刻意将唇上胭脂点得通红,不晓得是不是同桃红混了太久,倒有了几分琳琅阁独有的媚人情态。
“怎么?宫里不挂灯吗?”虞平丘皱眉。佯装不悦问霜晚。
“顺便也去看看人。”霜晚答得轻巧,似乎专等着那平丘醋意大发。
“我是鬼么?”平丘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边的嘉懿忍不住喷了半个汤圆。
“总之,”霜晚已梳整一新,翘着食指轻轻朝平丘鼻尖上一点,“我去看灯,你,就在这儿安心陪她们几个吃汤圆罢。顺便给素素烧两个鸡腿吃。”
这欲擒故纵的路数她倒是无师自通,霜晚放心地大步向前走去,她早已将平丘脾性摸了个通透,就算她稍稍闹些小脾气,私自出宫去逛灯,待到回渡月轩时,也必有个虞先生带着三分嗔责七分温柔为她掌着灯。
云红牡丹!霜晚一到花市便见到这面径满尺的绛红尤物,这斗彩盆里装的似乎是摆在外间招揽顾客的,周遭早围着几个满身绫罗的贵妇,个个打扮得人比花娇。
“这盆多少钱?”霜晚怀里揣着一把银子,上前去问价。
“三十两。”店家看霜晚衣着不同寻常,心下里早晓得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
“我出四十两买了,怎样?”霜晚刚取下荷包,身后早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向花贩子怀中丢过一沓银票。
“小娘子,得罪喽。”花贩子是个精明人,一只粗糙的手接过银票,手指在光滑的纸面上满足地摩挲了几下,“这位官人先定下的。”
哪个这样不要脸!霜晚带着怒意回头,一眼看见那枚制作精良的假面覆盖的半张脸,眼睛的位置被刻成了细长上挑的形状,正好同那人眼睛重合在一处。
虞平丘!霜晚只觉着一震。
“小娘子乐不乐意听虞某讲个故事呢?”那人摆出一副故弄玄虚模样问霜晚,“从前有只男狐仙,偏偏看了个人间的姑娘,可惜那姑娘不乐意搭理他,他便只好在灯会上游来逛去找他的心上人。”
自我定位倒蛮准确。霜晚的嘴几乎要撇到耳边。又好气又好笑撂下一句:“那小郎君还是随我走吧。正好我缺着一件狐狸毛大袄呢。”也不待平丘反应,早扯着那轻飘飘的衣裳架子走出十来步。
这是……看对眼了?花贩子愣在原地,“官人,你这花……”
“送去朱雀大道西国丈府。”虞平丘丢下一句。转身便被霜晚扯得混入熙攘人丛,踪影难寻。
“你看,山楂蜜水。”还未走几步,虞平丘指着一个茶水摊儿道:“你要不要来一碗?”
“好。”霜晚早颇自觉地在摊桌前坐下。“我可没带钱,还是你买账罢。”
“同你讲个好笑的,”虞平丘端着两大茶碗山楂蜜走上来,“前几日我在外边茶摊,见了桩趣事。你要不要听?”
“哦?”霜晚好奇。
“前几天我在街上逛,看见外面茶馆里有人说书,听书的人东头有个姑娘,西头有个小官人,这两位听着书,神早跑了。”
“看对眼了呗,”霜晚不动声色地喝着山楂蜜。
“可这回书眼见着就要说完了,这匆匆一见,走散了日后可难寻。还好那小官人机巧,早早叫了碗茶,”
“怎么不替那姑娘也叫一碗?”霜晚追问,“萍水相逢这样投缘,请上一碗茶一餐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而后极快地闭了嘴,因为不由自主想起了上一世同顾思平在歌坊里听曲儿,每每要请思平一钟茶。
“那小官人一拿到茶,便先扯着嗓子吆喝,非说那茶里进了根头发丝儿,’”虞平丘不紧不慢,仰头灌下一大口。
“嚯,”霜晚惊叹,“这当着姑娘面耍赖,也好意思!”
“哪呢?”虞平丘已又叫了一碗:“那小官人只喊‘我是静安里孝义坊刘家生药铺子少掌柜,爹娘有头有脸的人,年纪一十五岁,你是何人,敢来暗算我!’”
“哟,”霜晚饶有兴味听着“还兴自报家门呀。”
“那姑娘也是个精明人,上来也扯着嗓子吆喝:‘老娘爹爹是霸陵尉万通,娘亲是韦曲绸缎铺大东家,白活了十九年,还未喝过这般烫嘴的烂茶!’”
“后来铁定是成了。”霜晚喝尽了蜜水。“这样传情问名,倒是稀罕得很。只怕到时候成亲,得多给些银子与那茶馆掌柜。”
结罢了账,霜晚只漫无目的地顺着朱雀大街向前走,去哪儿她倒是不十分介意,自要不出长安城便是。胃里塞着些甜腻腻的点心,身边跟着个俏生生的平丘,自己这当儿也称得上是快乐似神仙了。
夹道的摊市与人潮愈发稠密起来,远远的一沿朱墙,墙边悬着十五六盏灯,融融冶冶的蜜色像是撷来的几粒日暮火烧云屑子,又仿佛是凉州来的波斯猫满浸好奇的标致双眼。
花神庙。霜晚微微点一点头。难怪这处的香客十有八九都是女子。钗环钏坠叮呤咣啷响个不止,浸了脂粉气的椒实兰叶闻起来的引逗意味也是分外浓烈。
“我进去祈个愿。”霜晚不知怎的来了兴致,一旁摊子上买了只纸马便匆匆忙忙跨入槛中。虞平丘只看得到她转身前的粲然莞尔,倏然之间,那娇妍面孔便消失在昏昏的风灯微光中了。
今年的正月十五却是雪压灯。一会儿工夫,长街上三尺碎琼乱玉便铺了一地,花贩子们争先恐后地支上了伞,雪地里铺开一片片浓墨重彩的团簇艳色。
来进香的妇女少有丈夫陪同,他独个儿撑伞立在这里,也着实太过于突兀,像是好端端的画里倏然斜出的一笔清瘦墨痕。
霜晚出来了,大红狐狸腿滚边斗篷下一身沉香色裙袄,模样倒是高兴得很,三步并作两步一颠一蹦到平丘面前,手里的金琉璃灯笼活像是捧着一丸小太阳。“我去给花神娘娘上了香,烧了纸马,还求了姻缘。”
“你疯了?”平丘听见,倏然之间面色一沉,“花神庙里求姻缘,你可知花神是哪个?”
平丘自打来到渡月轩,还从未对霜晚讲过如此重话,本以为霜晚会将那不切实际念头打消个一干二净,却料不到那霜晚反倒添了几分不为所动的坦然,笑嘻嘻地应了一句:“知道呀,不然呢?”
虞平丘怔怔地看了霜晚片刻,也敛了凛然神色,换作一番三分心悦七分溺纵的笑面孔:“好好好,都依小殿下。”
九天上的几片琼花,足以让长街上的有情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平丘不自主在霜晚指尖上碰了碰。那只手温温热热的,触感分外的柔软舒服。她不会冷的,她内里有一颗太阳。平丘低声告诉自己。他希望风再大一些,不然国舅府的公子满眼含泪走在街上,看了该多惹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