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霜晚憎恶地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尔后又十二分嫌厌地将墨迹未干的宣纸揉作一团丢在地上,还不忘痛打落水狗地踩几脚。
这雪也不见嫌时候晚,只不识好歹地下个无休无止。朝云挑起半边锦帘,可巧看到一队素衣青裤的宦官走过,半枚未烧尽的纸钱顺着朔风飘入室内,屋中几个人不由得同时打了个寒颤。
外面在办丧事!那枚纸钱不偏不倚落在霜晚面前,一时之间的震惊使她几乎忘却了冷。看这架势……死得还是个位分不低的后妃?丧服扎孝的宦官在眼前跑了不晓得多少趟,那额前束的素带子可比倒春寒的新雪更见晃眼。
“你去帮我问问,哪个没了?”霜晚撂下笔嘱咐书翠。她只觉着隐隐约约的有些不详预感,说不清道不明的揪心。
“是丽妃娘娘。”书翠在门外同相熟的宦官交谈几句,转头进屋对霜晚道。
“嗯?”笔失手掼在地上,溅了块一寸见方的墨印子。
“怎么会是她呢?”霜晚回忆,前些日子见她还好好的,满心欢喜地向她展示御赐的浮光春锦,一心只惦念着做新衣裳。这几日天寒,懒得出门,想不到竟成了天人永隔。
她不晓得自己只有几天的寿命。霜晚回忆那副许诺给嘉懿的浮光锦。这匹衣料还在慧心坊,大概今天便能裁好送来。
“这料子倒不少,我裁一幅锦裙,剩下的都给妹妹做衫子。”回忆中的女子唇珠上点着一颗醒目至极的猩猩红胭脂,水杏眸子流波婉转,莞尔娇色不减当年。
这样的容光粲然,又怎会几日之内便落得个沉疴身亡的下场?
“去回春坊,好好问问丽妃是怎样死的。”霜晚对书翠道。香笺薄纸上添了三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奠芳魂。”
这丽妃出身百年望族,是西都府尹幺女,而今她这撒手人寰,圣武帝自是悲切至极,甚至下了道不明不白诏令:封玺罢朝,宫中营斋三日致哀。
“陛下正在临华殿呢。”怀恩好心嘱咐霜晚,“臣听说帝姬殿下字大有长进写得好,倒不如扯付白纸写篇诔文送去。”
霜晚三分心疑七分哀切,怎还顾得上写诔,只得草草应付一句“那我便写付挽联送去罢。”
绮阁风寒伤心鹤唳,兰阶月冷泣血萱花
霜晚也无心去管合不合对,只应付成两句了事,匆匆忙忙跑去临华殿,连发也顾不得去梳,只在脑后勉强扎成一束。
临华殿里新布好了灵幡,一水儿素色帘子在刺人的料峭寒风间肆无忌惮地翻飞狂舞,恰似初雪那天老桃树上翩然欲仙的云裳。呛鼻的纸钱气味同涕泗横流的白蜡烛本就是天造地设。
书翠正跟着玉茗忙前忙后,也着实难为了这两个弱女子。霜晚想要上前搭把手,冷不防看见金蕊正抽抽搭搭地跪在灵前,瑟瑟地转着佛珠,一面磕磕绊绊诵着往生净土的经文。
“谢……小殿下赐联。”金蕊站起来,抖抖索索接过挽联。“是金蕊没能服侍好娘娘。”
“不是你的错。多添几样衣裳罢。别冻坏了身体。”霜晚不知哪里拿来件颜色素净的灰貂褂子替金蕊披上。一面关切问道:“太医那边怎样说呢?”
“太医说,娘娘近些日子受宠,发了福,又不巧倒春寒,触动了旧疾,才这般去了。”眼瞅着金蕊又要哭,霜晚忙将话止住。
“娘娘也是不易。”玉茗走过来续道,“娘娘才刚有喜,眼望着要母凭子贵,谁知道一场寒症便这么一尸两命了呢?”
真真个可怜了这罕有的美人。霜晚木愣愣地立在原地。本来若是无事,渡月轩可有个得力的外援,嘉懿也能得个交心的友伴。可事到如今,一样也未能剩下。
“禀皇父,”霜晚一眼瞥见圣武帝就在不远处,忙不迭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丽妃娘娘秀外慧中,才高誉广,足以为宫中垂范。如今天妒红颜,致芳魂殒散,六宫茹素,满朝致哀。小女素来与丽妃娘娘要好,如今娘娘遭遇不测,还请小女前去娘娘母家聊表唁意才是。”
圣武帝颇为犹疑地沉吟半晌,方才勉强同意“好吧。速去速回。”
霜晚正待要去,冷不防圣武帝又嘱咐一句:“顾公子武艺高强,为人办事又坦诚尽心,便让他护送你去东都尹邓家吧。”
把人从马车上推下去,该挨几板子呢?霜晚没好气地盘算,千不愿万不甘也只得由着顾思平陪了她一道去,美其名曰『护驾』。
当初就该想个法子把他腿打瘸。霜晚面色凝重地看向窗外纷飞的一尺来厚大雪,这车怎么行得这等慢呢?
“小殿下?”可巧顾思平这会儿兴致好,放下佛珠凑在她耳边。
阿盖这药果然够猛。霜晚不无恶意地盘算,此时耳边这嗓音嘶哑得倒像是行猎时中箭的野鹜,怕是后半辈子医不好了。
皇父也不挑不拣,倒不嫌这随侍身旁的哑嗓恶心。换做是自己 只怕是要好好备道一丈红赏了给他。
“小殿下,你也好歹理理我呀。”顾思平换了一道央求口吻,倒是没有千灯山那遭的威风八面。霜晚别转过头,向车窗外白茫茫的落雪长街抛过一个冷然的嘲讽笑容。
“我不喜欢哑子。”霜晚答道,目光始终未尝向顾思平身上落半刻。她自认这副同娘亲极其相类的眼睛金贵得很,还是留着看平丘、嘉懿、朝云、阿盖、书翠他们的好。
顾思平听了,只低低地“哦”了一声,随即将头垂下去不再看她。
也算是清净。霜晚不在出声,只神疏意散地靠在窗边,不晓得是惦记已好几日没正经吃饭的素素还是操心近来据说是伤了风的兰因。
“你先等我一等。”顾思平倏然唤住车夫,“我去去便来。”
紫提花回文袍的影子看起来倒是有着不少与年纪绝不相干的落寞,霜晚猜他这御前侍卫的职分想来近些日子也难熬得很。
天子驾前,内廷禁深,行走其间的必是贵胄良门,这般荣耀的出身,偏偏不明不白成了副哑嗓子。虽不至于到人见人嫌地步,但至少还是有妨形象。
只是她仍是不解,顾思平对她,到底是怎般个心思?明摆着月老下凡也牵不上的红线,他怎么偏就不死心呢?
“顾公子回来了。”车夫招呼一声“快上车坐好。”
顾思平手里还提着只藕荷色纸袋,里边盛着几十枚熟栗子,簇簇甜香自呆口氤氲开来。
“夏家果子铺的,他家的糖栗子炒得最好。”顾思平此时却是分外的寡言,只将满袋的温热硬塞在霜晚怀里。
霜晚低下头去看那袋里,忙当当的熟栗子,无一例外裹着厚实坚硬的棕色外壳。登时心安下一半。
也许是心虚的缘故,她总担心这袋栗子是顾思平可以要投毒给她。那人却一反常态地投来温良善意的目光,仿佛并非视如寇仇的今世,而是相依情浓的前生。
自己会原谅思平么?霜晚暗里咬牙,恨铁不成钢地质问自己。前一世的家破人亡,游街忍耻,哪一样不是因了这祸害?顾思平越是低声下气,霜晚便愈发怒意难遏。
不过,这前世冤衍,也不在这几颗栗子上。霜晚忽而觉着胃中空空,不自主地对那栗子留了几分神。
剥几颗栗子吃,自己也不至于饿得太难受。少了这几颗栗子,死在牢里的雍容也没法子活转过来。——那,还是先填填肚子罢。
好容易七颠八簸到了邓府,已是十分来迟:天色微暗,却偏偏雪势更繁。亏得出来时忘记带斗篷,霜晚一阵懊恼,这西都府尹见得也太过于狼狈,顶着满头未老先衰的多事雪花。
顾思平不紧不慢跟在后边,霜晚借着转过巷道的机会一瞥,不由得一阵蹙眉。
元是有斗篷却不穿,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呢?霜晚加快脚步。风灯映照下的惨白雪地,两行足印之间的距离愈发远了。
“小女宁德帝姬申霜晚,特来致唁。望二老节哀顺变,广施善缘。祝丽妃娘娘归天载途无病无伤,来世再续前因。”霜晚恭恭敬敬对那西都府尹拜了两拜。却始终未敢直视那苍白双鬓,同那额前深凹的秋纹。
想来当年母亲撒手人寰,外公也是这般悲抑吧。霜晚不忍心细想。
“谢帝姬慰问。”西都府尹向霜晚还礼,“拙荆年长体弱,听闻幺女薨逝,伤切过度,郁结卧病,难以迎驾。还望帝姬多多包涵。”
眼前的素衣老者不再是朝堂之上叱咤的西都府尹,而仅仅是一个痛失爱女,妻子卧病的无助老人。霜晚一阵心酸,回拜道:“皇父念尊府不易,特许拨调银四十万两以资丧仪。还望尊府二老节哀顺变,应时调养,莫要因追思过甚伤了身体。”
邓府只备了几样粗粝斋饭。霜晚虽一时半会难以下咽,却也痛快接受——她仅仅是饮食不甚合意,邓家的丧女之痛却真真切切。她没资格因这微不足道的“体统”而大动干戈,逼着那邓府为自己破费。
顾思平心眼倒是活泛,带了三分谄色悄悄凑上来,低声道:“小殿下若是不喜这处饭食,待会儿在下带你去外间酒肆垫补垫补如何?”
“不必了。”霜晚态度倒是坚决。“前几日餐食都是重荤,今日吃些斋餐清清胃口,也好。”
上辈子莼羹鲈鱼烩那茬,自己可还没来得及算账呢。霜晚白了思平一眼。
一晃眼,面前立着个高身量女孩儿,模样生得倒是不差,霜晚恍然间险些以为那丽妃还了魂。再近看,分明是个标致的妙龄少女。
“殿下若是吃不舒心,我去花几文银子再买些菜饭来?”那少女真真个儿明眸善睐,竟将霜晚思虑也看个透穿。
“这……”霜晚一愣。她自小在宫里常为无声无息长大,面对这旁逸斜出的宠爱还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都说我烧菜好吃。”少女笑嘻嘻地凑近霜晚,“帝姬殿下不来白不来,不如赏脸尝尝?”
菜饭买回来了。一颗颗珍珠也似的白菰米,两头早熟的春笋,一把高粱粉条,并着厨下的鲜白菜心子与半块南豆腐一道带进客房里。
“这会儿老姑丧事,府里禁绝荤食,我也只敢偷摸烧些素斋填肚子。”少女早在红泥炉上烧旺了火。一面颇自觉地把思平使唤到一边儿:“去院里汲些水,把菰米淘了,菜洗干净。”
霜晚看向她,她的一举一动同豪府千金的身份绝不相类,反而像个操持家务多年的老到媳妇。
“慢点灯,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少女执了白瓷羹勺,一面哼唱着小调一面煞有介事地在瓦釜里不住地拨弄。
锅里咕嘟嘟地滚了,香气直向上涌。
“这是‘银线翡翠白玉串儿’”少女笑着一指锅里,舀了满满当当一碗递在霜晚手里。
“那这岂不是该叫‘珠满斛’?”霜晚打趣地一指旁边的半罐白菰饭。簪缨阀阅世家,就连最朴素不过的斋饭,也有着不少花里胡哨的彩头。
那夜之后,霜晚总要带着不少咂摸回味在宫里复制着那“银线翡翠白玉串儿”,只可惜再也没能烧出如此嫩的新笋,这般清甜的白菜,那样鲜的南豆腐。似乎这些人间清欢至味永远地停在了那一夕之间,只将回甘深镌于记忆深处,仿佛是将一件弥足珍贵的物件束之高阁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