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后兰苑，丛植杂生了不少奇花异卉，如今倒春寒刚过，春气回暖催出枝上不少红肥。这新上任的司花女史也勤勉尽心，将园里打点得愈发秀色可人。
初春令月，气淑风和。园间的兰花早已盛放。那敏皇贵妃甄慕鸿自打上次生辰会上气结成病，精心调养了一冬终于有了起色。这日见了丛兰，更是分外好兴致。便唤了几个亲信并那相熟嫔妃，一道在园里饮宴行乐。
“令兄想来已无大碍了吧？”酒过三巡，瑞秋带些礼貌性质的客气向淑妃问道。
“还好。不过昨个儿家人来送信，确实是受了些惊吓。”淑妃咽了一小口蔷薇露，掏出帕子来在唇上轻轻搌了搌。
“多亏斡那小公子身手过人呀。”申久峦接过酒壶替甄慕鸿满上。“母妃，若不是昨个儿他当街拦下惊马，还不定闹出甚么乱子呢。”
“这小公子是哪个？怎么没听人提过？”甄慕鸿微微愣神。“听名字可不像个中原人。”
“是匈奴部新即位的单于。”顾思平哑着嗓接上一句。他本是能说会道，活跃善谈的大乐天性子，自打前番不慎被药哑了嗓子，便分外吝言惜语。
“哦，在本宫这儿你可以多讲些话的。”甄慕鸿到底有愧于这孩子，因而对他也是分外疼惜照顾。“好好的俊俏小郎君，嗓子这样至多不过是白璧微瑕，——往好里想，万一回春坊再医好了呢？”
“好。借娘娘吉言。”顾思平低声应了一句。又续上：“这斡那是老单于最幼一个儿子，可宝贝得很。在下早先听闻，陛下当初北上靖难，那老单于也派兵入关助阵。陛下坐了金銮殿，便将他守寡的皇姐嫁去关外和亲，这位帝姬本来相貌便好的很，性子也温善和气。因此颇受老单于宠幸，斡那小公子便是她生的。”
“哦，这样。”甄慕鸿微微挑眉。当初靖难，她妹夫一家可没少出力，她也因这机会嫁与广陵王。后来靖难大获全胜，广陵王成了圣武帝，确确实实将一位帝姬嫁去了匈奴。斡那既是她所生，同圣武帝必是血亲——算起来，他还应当喊久峦一声表兄哩。
“什么小公子，”甄慕鸿带些打趣意味地微嗔，“人家可承单于位了！好好的大单于，非让你们几个喊作小公子。久峦，你也多同他结交些，到底你还算和人家沾亲，日后胡疆汉塞，少不得这对双杰呢。”
“母妃放心，”申久峦笑道，“我早见过他了，他酒量倒不错，进京朝见还特地带了些礼物来：一串玛瑙缀金链子，两只牛角对杯，一坛羊羔美酒，还有八九件上好皮子。”
“难为他这么有心。”甄慕鸿将头点了几点，头顶灵蛇髻上水碧步摇坠儿欢欢喜喜打着颤。
“不知道这大单于可娶亲了不曾？年纪倒是青得很。”淑妃插过一嘴，“我记得，本朝规矩和戎，总要派个帝姬或是郡主嫁去的。想来这次也不例外。”
这帝姬指的哪个，在座诸位无人不是心知肚明。一阵短暂沉默后，甄慕鸿张了张口，唇角稍稍上扬，缓道：“那倒也合宜。”
这人工栽植的兰到底比野生的香，正是春和景明，熏风过处簇簇花气袭来，直向人面孔上扑。
“我猜，他也未必没有这么个意思。”申久峦信心满满，“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可正是思春重情年纪。对不对，思平？”
思平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久峦连着唤了好几声，方才慢吞吞应道：“万一……陛下不肯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聘。寻常百姓家都懂的道理，陛下还不肯什么呢？”甄慕鸿极短促地笑两声，似是专拿那顾思平打趣：“到时候帝姬去和戎，成了婚。安排你送嫁，多得些赏钱，娶上一房好的。一房若是不足，还能纳三两个小的呢。”
顾思平面上却并未见着笑影儿，只将头缓缓一点。闷闷地夹着菜，不晓得在琢磨些什么。申久峦没见应和，有些浅浅淡淡的失望。
“我看呀，顾小公子是喝多了。”瑞秋善解人意地解围，“娘娘你可口下留情些，让他也缓缓。”
“横竖是你好心。”甄慕鸿习惯性地挑了挑眉，“那你说，这好端端的帝姬，嫁去有什么不合适的？起码也是门当户对呀。”
“怕就怕她性子太强，心思又多，斡那小公子年纪轻，未必降得住她。”瑞秋道。她是惯于以驯顺示人的女子，对于霜晚这张从小恣睢生长的面孔更是十二成的看不惯。
“嗐，那有什么降不住的？”淑妃倒是随性，松松落落端起盏轻抿半口，仍是不肯脱了那副苗银累丝指甲套儿：“我那边泼悍的姑娘多了，哪个不是嫁了人之后服服帖帖地做媳妇？饶是她心思百转，教那大单于治上两治，还不是乖乖地教骆驼载到塞玉门关外边？”
“也是。”甄慕鸿将香帕掩在唇边，低低咳了两咳，一双影沉沉的丹凤眸子里分分明明藏着专擅蛊惑的妖魔：“大单于生长塞北，哪见过这般可人儿。久峦，待会儿喊伍大人来，好好替帝姬画幅相，不必计较真不真，自要看着顺眼便成。”
这晚薄暮时分倒是分外温柔，虫声乍起透过薄绿霞影纱，一股脑儿向屋中钻去。一幅行乐图已早早被送去了大单于下榻的驿馆里，连带着未央宫椒房殿女主人亲手挑选的馈赠礼品。
“大单于制霸西域三十六国，想来也该见过不少美人。”司礼监派来的使者满面谄色，却意外的并不使人觉着别扭——年轻果然大有用处。“不晓得这位，可还合大单于心意？”
卷轴缓缓展开，画上的女子一身石榴红裳，怀里抱着只白狮子猫，容貌情态自是十二分娇俏媚人。那衣裳也是长安城里的时兴样式，齐胸贴金襦上只披了一件半透薄罗，欲说还休地半隐着肥白圆润的臂膊同两环缠金。看得斡那移不开眼。
“模样倒还可以。”斡那唯恐这倏然泛起的滔天贪念教有心的摄了去，只潦潦草草点了点头，“看画上举止，像是个半大女孩儿。这等丰艳容貌，却偏偏稚气横生，倒新鲜得很。”
“大单于若是可意，臣便禀告陛下，牵线搭桥成了这段英雄美人佳话怎样？”使者向金鹦鹉杯里斟满马乳酒，带些讨好意味地笑笑。
“那便有劳您同陛下了。”斡那也客气得很。心下里早有些喜不自胜。他早先在龙城可纳了不少娇艳胡女，个顶个的容貌出挑。可眼前这样的，仿佛之于他有种别具一格的魔力，轻轻松松便让他迷了心挂了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