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京兆尹的人烟稠盛不同，扶风郡北面则是成片的广袤山原，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也理所应当地承负起每年的春狩秋苗，太平年月为数不多的戎行演武。
这次的春狩较之往年更要意义非凡：象弭鱼服的行伍列从间，一个高大硕壮的身影跨坐在千黄马上，锦帽貂裘的胡儿打扮分外惹眼，深棕的发辫在和煦的天光下也是出乎意料的夺目动人。
“不错。”圣武帝已冲在最前列，却又勒马收缰回身打量这异域少年。姐姐当年可是个真真切切的美人，那前一位单于也是仪容堂堂，难怪结合得出这般俊秀的漠北英杰。
“朕听说，你们匈奴人打小便能引弓射鸟鼠，稍长又使鸣镝射狐兔，今日行猎，大单于可愿意露一两手？”圣武帝话倒说得十二分客气。之于关外的匈奴，他可是完完全全抱着一副『敦睦友邦』的仁和态度。
“好。”那胡人少年一拱手驱马上前，“斡那在关外时，每年这个时候，总喜欢射雕取乐。可惜这里是中原，没有雕。”
“不要紧，鹿还是有的。”圣武帝微微一笑，唤了驺虞去，不消半炷香工夫，早从远处林丛里赶出一头雄鹿，岔角仿佛是经年老树的枝冠，锋利利密沓沓，模样气派又威风。
鸣镝倏然之间高亢地锐叫一声，几乎要将远处天际的层云撕裂作两半。箭羽极快地掠去，雄鹿应声而倒，甚至连一丝半毫的负隅顽抗机会也没落着。
“请允许天可汗接受斡那的馈赠。”少年下马，极虔诚地用两只手托起尚带着体温的雄鹿，恭恭敬敬走到圣武帝面前单膝下拜。
不错。圣武帝此时的注意力已全数教那深目高鼻的锋利面容吸引去。这少年的模样确是讨喜，兼合了母亲的翩然俊秀同父亲的雄奇伟岸，算起来，自己应该还称得上这人中龙凤的缔造者——他父母的甜美结合，还是他亲自牵的线。
想到这里，圣武帝一心想要在这年少有为的单于面前摆出诗礼昌明之邦的君王架子，恰好脑中浮出一句诗，形容眼前这少年却是正正好好的合适：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那少年听见圣武帝吟诗，先是微微一愣神，紧接着极快地续上末句：“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想不到还是个文武全才。圣武帝听了，愈发喜欢起来，恨不得一把自东宫拽来申久峦，点着脑门教训几句。
别人家的孩子果然都是好的。圣武帝带些迫不得已的释然慨叹。
“阿母是天可汗的亲姐姐，斡那也该喊天可汗一声舅舅。”少年倏然之间开口。“这《猗嗟》，阿母也曾对我讲过。鲁庄公年少有为，敦睦邦交，因而齐鲁相和。阿母教斡那这首诗，也正是希图斡那敬待天可汗，换来汉匈两国的长治交好。”斡那答得倒也徐徐，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看得众臣不由得一阵自惭形愧。
这单于的容貌才识暂且搁置不提，单单这一个接一个的“天可汗”逢迎，便足以教圣武帝飘飘然。古来君王哪个不是盼着君临四海万国来朝呢？更何况眼前这谦恭折腰的少单于背后可是纵横漠北的匈奴铁骑，这其中的征服快感，可不亚于把啸震山林的猛虎驯化成承欢膝前的乖巧猫儿。
“大单于确是年少有为。”圣武帝赞道，“不知可娶了阏氏不曾？”中原的男子，不论才学地位如何，在卓尔不群的晚辈面前都是一个样儿，一心要自家儿女同那人结了亲，合为一家，才算是心满意足——这九五之尊自然也未能免俗。
“回天可汗，未娶。”斡那想起前些日子司礼监使者献的美人行乐图，看那女子打扮，想来是个公主或者郡主，若是妃子，便不会有哪个肯牵这条线了。
斡那一心惦念着行乐图上的美人，于是便决计将龙城那些侧室全数隐瞒。趁着年轻多玩几个，末了再娶一个最好的——生为男子，自然专擅于打这样精明的小算盘。
“还没有娶阏氏呀。”圣武帝不由得喜上眉梢。“娶妻是终身大事，自然马虎不得。恰好小女年纪也到了嫁人时候，容貌倒不差，性子也称得上好，算起来大概要比大单于长上一岁，不知大单于可还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斡那连忙答道。“能与上邦缔亲，斡那实是三生有幸。帝姬金尊无上，娇宠非常，嫁与斡那，归去龙城已是纡尊降贵，斡那怎还敢挑剔她年长？”
“自要是喜欢便好。”圣武帝早有些陶陶然，“我这长帝姬是个有志气的，模样也不错。古来美人爱英雄，过几日便为二人牵了这条千里姻缘红线罢。”
她是最理想的阏氏。斡那在心下里盘算。早听说中原女子性情和顺，以夫为纲，谁料想眼下便有一个模样极好的替他备在那儿呢。
更遑论她还有个做皇帝的爹爹，陪嫁必然是少不了的——他甚至觉着那婚后的甘美日子已触手可及：娇妻在侧，资财百万，甚至那朝堂要员的位子，也早有人扶了他上去。
同他爹爹大相径庭的是，斡那向来对中原便抱着十二分的欲求贪念，那圣武帝既与他沾亲，又待他为婿，一门心思加以提携，这玉门关迟早有一天为他洞开。这金銮殿上龙椅确实气派，他决计在上边好好坐上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