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上巳节游春
红葉狩2020-01-08 02:333,759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话诚然不掺上半点儿假。四乘骅骝载着斡那在五陵道上驱驰,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盛饰浓妆的贵家女子。还有那衣冠士族,也应了时候早早换上春衫,分明未到暑日,却偏要拿上扇,专为显着大雅。

  两个时辰之前,司礼监的使者又找了来,带着道皇恩浩荡的圣旨:“今日上巳节。陛下特邀大单于去曲江头游春。”

  是安排自己去见她么?斡那听了不由得一激灵,特地选了身剪裁最工整的锦袍,为得是显出身量伟岸,仿佛是求偶的雄鸟,一门心思要在念念不忘的姑娘面前展示出亮丽的翎羽。

  到了!从驿馆到曲江的路途并不远,驷车却仿佛是凌空踏在云端腾驾疾行。这骅骝马还是胡种,身量高大体格壮硕,斑斓皮毛仿佛搽了青油,在日光下熠熠打着闪儿。

  马如此气派,人自然不能输了风度。斡那自车上缓缓走下来,并未理会拥上前侍应的众人,只大步流星向圣驾所在处迈去。

  那边厢霜晚还混在伴驾的人丛里,一个没留神,失手将素素落在地上。可巧不巧旁边一声犬吠,素素着了惊,没头没脑地直向人丛里钻。

  “素素!素素!”霜晚心急,一时半会也顾不得许多,直转身追了素素去,伴驾的侍从宫人前呼后拥举袂为云挥汗如雨,霜晚独个儿着急忙慌地在中间左冲右突,直撞得珠钗纷乱粉汗淋漓。

  “小殿下的爱猫,可是这只?”霜晚方喘匀了气,一抬眼看见面前立着个高挑颀长的少年,怀里抱着素素,正客客气气地向她笑着。“我看它体胖,想不到行动竟灵便得很,幸好我动作快,不然失了可没处寻呢。”

  “你这小没良心的可把我吓死了!”霜晚学着猫儿发怒,哈了素素一口。又赶忙向眼前少年道谢。

  “你也是皇父邀请来游春的吗?”霜晚问道。这人年纪轻轻,打扮却贵气,一张胡人面孔,又眼生的很。莫不是朝中哪位新贵?霜晚猜测。这模样倒是不错,游春人丛里,还不知该怎样惹眼呢。

  “我是来长安觐见陛下的。”少年偕着霜晚缓缓向前走去,两人松松落落地跟在伴驾的群臣队伍后边。

  “说起来,陛下还是我长辈。”少年笑了笑,“小殿下可还听说,陛下当年将他一位皇姐嫁去了关外,做了匈奴单于的大阏氏?”

  这位姑母外嫁时,她还尚未来到人世。她只在宫中见过她未嫁时的画像,确确实实是一等一的好看。她向来对自己容貌颇为自信,即便如此,见到那模糊不清的肖像时,仍禁不住啧啧赞叹。

  “她便是我阿母。”少年凑近了霜晚,“我今年才承了单于位,特地来朝觐见,可巧陛下赏光抬爱,这才恩许伴驾游春。”

  西域多美人,这话一点不假。霜晚盯着那深目高鼻,三分锐利七分俊秀的面容若有所思。长眉入鬓,细腰猿臂,好一个塞外妙郎君!这样青春年少,却早早做了大单于,看来确是个有些造化的。霜晚思忖。不知他可曾娶亲了没有?

  “待会儿开宴,陛下还要我跳段儿胡腾舞呢。”少年讪讪一笑,“小殿下若是看我跳得好,替我吆喝两声怎样?”

  还会跳舞呀。霜晚暗自赞叹。早先在宫中见到异域的舞者,总要惹她几分羡慕几分感触地看上好一会儿。这想必也是个光艳照人的行当,朱缨曼转星宿摇,花鬘抖擞龙蛇动,纱衫飘拂微袒了半弯白藕臂,活像是古早壁画里反弹琵琶的飞仙。

  霜晚不得不承认,她确是个极轻易对人产生好感的性子。爹爹若是知晓,想来又得罚她抄女诫,好好静一静那颗穿花蝴蝶似的小女儿心思。

  这有什么不妥吗?霜晚自觉理直气壮。那诗里还分分明明写着: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年少的姑娘惦念上英姿勃发的少年郎,纵使情事荒唐孟浪又怎样?

  他同平丘是完全不同的两副模样。霜晚吃吃地笑着,檀罗滚边袖掩上新点的浓艳绛唇。欲拒还迎地跟上圣驾队伍,一心只痒痒地渴盼着那胡人少年跟随其后。

  “你两个是几时要好的?”圣武帝可巧一回头,看见不远处并肩而立的两道人影,这两个待在一处,倒是分外的顺眼。连那平时野调无腔惯了的霜晚,此时也透出几分乖顺可人。

  “禀陛下,斡那来迟,恰好帝姬殿下爱猫走失,我替她寻了来,才遇在一处。”斡那松松落落瞟一眼霜晚,坦然答道。

  “哦?这猫可是机巧。通人意思呢”圣武帝不动声色地将节外横枝藏在话里,周遭侍从早暗里通晓了意思,纷纷大笑附和。

  霜晚愣在原地,似懂非懂地将素素搂得更紧,偏过头去看斡那时,那胡人少年半扬着头,麦色的光润肌肤在半空熹明天光中现出一沿灿色轮廓,活像是飞了金的神像,其中得意自不必言说。

  霜晚带些羞恼地闪避,没提防又与平丘四目对视:他正混在伴驾的人群里,同玉堂殿那班老书袋子在一处,此时这目光却是分外的复杂:惊诧、失落、醋意、羡触……糅合在一道,像是玄奥难解的谜,又像是稗书杂记里的狐狸眼睛,怔怔地盯着过路的人看。

  霜晚不愿再去细看,惶惶然将视线移向斡那的俊朗面容上去,掌心里却早已沁了一层绵薄轻汗。

  春日里的寻欢仍在继续,晴好的日曜下杂色的锦纹熠熠散着光。霜晚偕了斡那一道走在圣武帝身旁,刻意同圣驾保持着些距离。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怎的寂作无言的沉默。

  “小殿下会唱歌么?”斡那倏然之间冒出一句。经年松烟般的瞳仿佛是融在澄砚清水里,波光流转一寸寸弥散开来。

  眼前这人必是个久惯风月的老手。霜晚更加确信,却分毫不介意些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伯劳南燕各西东。倏然之间的露水情分便够了,她并不再愿意轻易招惹上哪个人的一生——他若是再生出什么别的心思,可比顾思平更要难以招架得多。

  “我不会。”霜晚从实招来,“我自小嗓子便不甚出色,偏生记性也不大好,曲谱词调学得还不及忘得快。”

  “不打紧不打紧。”斡那干笑两声,“我会唱呢。不知小殿下可愿意赏斡那个面子,听听?”

  “好啊。我听着呢。”霜晚自远处移回视线,“我还没听过塞外的人唱歌呢。唱得是那边的曲子么?”

  斡那没有回答,只自顾自低声唱起来,嗓音不高,却是分外的浑厚有力,于炽烈中又带些悠悠然意思。这若是在塞外平川上唱,指不定要飘多远去呢。霜晚想。

  “嗓子真好,比萧少使还好听呢。”霜晚轻轻巧巧恭维一句。“不过,这唱的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月亮出云海,平沙似雪白,盛装的姑娘,快快到我穹庐来。”斡那颇俏皮地作答,竟意外合上了韵。

  “是见情人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霜晚低头摆弄琥珀串子,专心钻研那剔透浅金间的几片将放的花苞。

  “可惜小殿下猜错了。”斡那替霜晚摘下半片凑热闹的癫狂轻絮,一半无心一半有意地“呼”一声吹去,霜晚只觉着那吐息一凉一热的,像是不久前日子里乍暖还寒的煦风。

  不远处一道明晃晃锦幛,十里遮路屏风铺起,暂时阻却了视线。

  “中原汉土,果然气派非常。”斡那啧啧感叹。一面又娓娓叙来:“前些日子,我在长安东市上买了一棵三尺高的红珊瑚树,特地夜宴带去给陛下看。那珊瑚树是东洋产的,颜色像是晨日里的霞光,娘亲若是还在,还不知该怎样喜欢呢。”

  “谁想陛下一见到,先是大笑几声,又抄起铁如意一把丢过去。我回过神时,珊瑚树已经教打烂了。”

  “天!”霜晚只说出口一个字。

  “然后陛下喊了几个宦官,一字摆开了十来株,让我挑一株带走。都是六尺高的,颜色更浓,也更好看,就像……”斡那伸出食指,轻轻在霜晚下唇沾了一沾,“正是这个颜色。”

  “我新画的口脂就这么教你抹坏了!”霜晚佯怒,别过头去不愿理会。

  “我给小殿下赔罪,好不好?”斡那又凑近了些,几乎是贴在霜晚耳边私语。

  “给。”一条细链子自后边挂在霜晚颈上,米粒大的珠子微微发凉,触感却圆润得很。

  “那株粉珊瑚改的小件儿,这款式,我在龙城时,常见那边的姑娘们戴。”

  “倒是蛮好看的。”霜晚把玩着中心悬着的昆仑玉。天下的女子,在爱美的工夫上可都别无二致。

  “好看的人,戴什么都好看。再拙的料子也藏不住。”斡那倒是相当会讨人欢心。

  “我在渡月轩里也有不少收藏,”霜晚微微昂着头,对上斡那目光,又极俏皮地一抿嘴:“可惜你是个男子,我也没法子送你。”

  “这帐子倒是好看。果然上邦仙都自是不同寻常。”行宴落座时,斡那也没忘记向圣武帝恭维几句。

  “这料子本来便好得很。”圣武帝先笑起来,“江南织造上供的,名叫软烟罗。每年不过一千来匹,这一顶帐子可便费了将近三分之一。”

  帐外一阵喧哗,翠铜釜里盛着驼峰炙,滋滋地淌着玉色的脂滴,由朱衣的侍人端在席上。圣武帝有意嘱咐厨官摆在斡那近前,“朕猜,这道菜大单于想来是喜欢的。”

  “谢陛下照拂。”斡那倒高兴得很。

  眨眼间工夫又送上来一道水晶盘,里边正是当下最鲜肥稀贵的白鳞鱼,霜晚看得两眼发直,桌下的素素也一直喵喵个不停,绕着主人的座位直打转。

  “这道鱼可是大单于特地自费买下来送你的。今春灞水里的头鱼。”圣武帝带笑向霜晚道,“你可别辜负了他一片好意。”

  他怎么晓得我爱吃这道菜?霜晚举着筷一门心思纳闷。莫非……爹爹告诉的他?

  酒过三巡时分,斡那换了鲜艳短装,腰间垂下葡萄长带,正在帐间空地上卖力地跳着胡腾舞,满缀圆珠的小帽在穿帘而过的日光下招展作一片灿灿鎏金。

  盛世华年,天高地远。这快乐也是分外的浓醇诱人。像是陈过十来年的老酒,一口下去必定醉得颠三倒四人事难省。

  霜晚摇摇金鹦鹉杯,里边的葡萄美酒已不剩涓滴。可宴会还未完。满堂簪缨象笏意兴正酣。

  只有平丘独个儿待在一旁,一身浅素衣裳,像只不得志的狐狸。

继续阅读:第二十九章 明光寺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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