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待甄慕鸿病愈，时候已是祭灶之后。
匆匆几日过去，年节更近，宫中开始四处张挂木版，满眼几乎教那花红柳绿的年画占满，那画虽不是十分的标致，但总有几分逗乐的野趣。那司掌万民的九五之尊也应时当令封了玺，巍巍然高耸九重的未央宫这才有了些欢庆新春与民同乐的意思。
宗学里早放了课，各宫皇子也闹得愈发无法无天，这一点倒同民间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绍玮仿佛出笼的鸟入渊的鱼，可算是逮着个机会，每日阿姐长阿姐短地黏住霜晚不放，于是霜晚的零嘴儿便这样被骗走了大半。——只好再厚着脸皮去找兰常在讨要。
圣武帝虽以疼爱长帝姬而闻名六宫，却在课业授习上不肯放松分毫。眼见着指派虞平丘做少师快要有一年之久，也是时候考问一下帝姬的文字课业了。于是这天刚蒙蒙亮，霜晚便被两个司礼监宦官喊去了宣室。
皇父怎么动不动非要一早把人叫起来呢？霜晚揉着眼睛无精打采地被书翠和瑾昭仪一左一右押送到了宣室门口，头上的金钗也别得歪歪斜斜，因为梳妆时她尚未清醒，只勉强将发绾了个成形。
“陛下是早朝上惯了的人，你也多谅着他些。”还是瑾昭仪明事理，见霜晚早起心有不悦，便好言相劝。“待会儿陛下若问你课业，可得好好作答！他是为天下而劳心的，你这做长帝姬的可不能让他失望。你答得出色些，虞先生也好过。”
“好，好。”霜晚拈起一小撮混了茉莉碎的鼻烟放到面前，轻轻嗅了一小口。登时只觉着馥郁入脑，将方才的瞌睡虫击退了大半。这才气定神闲迈进去。
进了宣室，圣武帝早候在那儿，神色却是异常的和悦。霜晚正待拜礼，倏然注意到一旁还列坐着七长八短几个翰林，都无一例外留着些附庸风雅的山羊须。那强装凛然公正的脸孔更是十二分的老气横秋，活像是已入过一遭土，又教人挖出来似的，死不死活不活得不似个人形，心下里兴许早已朽成一团糟腐。
又是这群棺材瓤子。霜晚的嘴几乎要撇得同耳根一边齐。这班人她早厌烦不已，一个个在皇父面前毕恭毕敬，见了她却只会拉着长脸摆出一副长辈架子要她多多研习女诫！这眼下见她进来，又齐齐一水儿下拜，活像是偃师操纵下的提线木偶：“小殿下安。”
“小娴也在虞少师那里学了一年了吧。”圣武帝微微一抬手，转头问她，“虞少师这等高才，一向最受朕敬重，想来你学问也大有长进。”
真要敬重，干嘛还把人关虎牢里动刑？害得他成了个半瘸？爹爹这话说得倒是比唱得还好听。霜晚愤愤地一理衣摆，端端正正在檀木案前坐下没好气地支使侍奉宦官铺纸研墨。
“这眼下年节将近。”圣武帝自顾自开口，抬手指着案头堆放的一摞儿洒金大红纸，和颜悦色向霜晚道：“旧岁将辞，新春临近，朕想为玉堂殿题付楹联，正好你跟着虞少师学了不少诗文对仗，便写一付与翰林院诸位看看，怎样？”
“好。”霜晚坦然应下来，擎了狼毫管，在澄泥砚墨池里饱蘸两下，清水眼骨碌碌一转，登时便有了主意：“小女正想了一付，不晓得是否能入列位先生法眼。”
“小殿下自有什么新句，自管往上写。”一边铺纸的多寿低声向霜晚嘱咐，“天子盛尊在前，哪个敢笑你？”
霜晚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捋了袖将笔在手中轻轻巧巧转上两转，便不再犹豫，挥毫在绛宣上写下两句：
新年纳余庆
佳节号长春
“小女才疏学微，只这一付五字联对写得出，让各位先生见笑了。”霜晚撤笔起身，先向对面列席深施一礼。莫要管词句写得是不是真的合适，自要皇父觉着好便是十全十美。
“拿来看看。”圣武帝命令多寿。时人文风以绮华为重，楹联也多见七字、九字，这五字楹联却是罕见中的罕见。
眼前两联红纸上工工整整写着十个墨汁淋漓的魏碑大字，词句倒是朴拙，却自然连着几分淡泊古意，笔调还算得上文质清新。
想不到虞平丘教了一年，这长帝姬诗文水平已不在翰林诸生之下。圣武帝三分得意七分欣慰地将头点上几点，“拿去刻成桃符，挂在宫门前罢。”圣武帝嘱咐多寿，他这女儿到现在算是学有所成，可得教三宫六院都赏鉴赏鉴。
“陛下，”霜晚忽然疾趋上前，“既然要悬在宫门前，可以送去长乐宫椒房殿么？阿娘身体一向不大好，前些日子生辰会又迎凉害了病。这桃符版悬在她宿处门前，也好替她祈福降灾。”至于西宫娘娘，她向来是不惮于雪上加霜的。对待宿怨冤家的心慈手软便是刻意同自己过意不去，她重生一遭，这方面长进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好。”圣武帝稍稍思虑一会儿，颇肯定地点了头，“民间尚有‘晚娘难做’，想不到宫中竟如此和睦，也难为小娴还记挂着她。虞先生果然教得好。”
“小女还有一事相求，”霜晚复又向圣武帝拜了一拜，正色朗声道：“古圣先贤为维礼法，因而规定五敬，名曰天地君亲师。皇贵妃娘娘为小女晚母，是为亲；虞先生授习课业，是为师。小女请求父皇为虞先生加封赐赠，以向天下人昭明爱才重道之心。”
这话一说出口，在座诸位翰林先傻了眼。依宫里惯例，哪一年的赏俸不是天子钦点送到玉堂殿，由他们享用？怎么这海外番邦来了个满肚子杂学的浪荡子，竟连帝姬也拉拢了去？为首的编修面上现出几分难色。
“好，都允你。”圣武帝见女儿这般知书达理，心下里早欢喜不少，“那便等你虞先生回来，加封他做金紫光禄大夫。赏银六百两。”
是日晚上，两个内官挟着一双桃木对子进了长乐宫椒房殿。一步步行得小心翼翼，生怕损伤了这珍贵的赠礼。
“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两人客客气气地对甄慕鸿叩了三个头。
“福海？”甄慕鸿见到那高身量的宦官分外高兴，“听说，你近来在内务府过得不错？”
“还好。陛下待小的可宽和呢。”福海应了两句，一面将桃符递上去。“娘娘请看，”
“这是陛下特地赐给娘娘的新岁桃符，祈福降灾用的。”旁一个白净面皮的内官向甄慕鸿禀道。而后又谄媚地笑笑：“不知这上面的字，可还合娘娘的意？”
甄慕鸿正在榻上歇憩，见了桃符，眼神微微一亮。她这夫君待自己还是上心。写了新符，先叫人拿来挂在她这儿。这桃符在三十六宫可是头一份儿。
“母妃，皇父记挂您呢。”申久峦自云母螺钿屏风后边冒出来，带些讨好意味地陪笑，“您看，头一份儿春联都先送来了。”
“这字楷法真美。”甄慕鸿打量，“这样刚劲浑厚，是陛下的御书么？”她倒是对这副桃符抱有异乎寻常的喜欢，在她的认知里，除了当朝陛下，还有哪个能写出这样的联对？
“回娘娘，这桃符是宁德帝姬手笔。”福海见皇贵妃喜欢，也十二分的高兴，眉开眼笑地开口：“她写的这联颇得陛下喜欢，本是要挂去玉堂殿的。帝姬仁孝，记挂晚母。自请送来为娘娘做新年贺礼。为的是替娘娘祈福，祝愿娘娘身康体健，凤命延年。”福海以惯有的伶牙俐齿本事耐心解释道。
甄慕鸿方才还喜不自胜，一听福海言语，绽开的和悦笑容在一瞬间凝成了满面的冰凌子，活像是刚从纸上剪下来和胶一道贴在脸上似的。
这没娘少管教的小贱人近来可是猖狂得紧。甄慕鸿早在心里不晓得将霜晚五马分尸了多少次。是时候再敲打敲打了，仗着有个母家来的先生便为所欲为，日后还不知要嚣张跋扈成什么模样！慕鸿眉心微微一皱，现出一道极细极深的纹路。而后又极快地转虑为喜，带些和气换了半真不假笑颜：“慕鸿谢陛下和帝姬抬爱。”
“母妃，”待两位内官走后，申久峦向慕鸿暗示道：“民间常说男大当婚女大当聘，我看霜晚阿姐也早到了许人年纪了。”
“哼，”慕鸿翻了个白眼，冷然应答：“这样不读女诫不守妇道的疯姑娘，你倒是说说哪个愿娶？纵使她长成天仙似的，我看出了阁也难免教人原封不动休回去。”
“中原不行，就只有关外了。”申久峦答得倒是干脆。“她在宫里闹腾，还有陛下和姓虞的护着。嫁出了关，单于可未必容得了她。”
慕鸿不出声，只将头重重点了两点。常言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于这无法无天的霜晚，非关外的蛮王降不住她。霜晚既然敬她作“后母”，那便正好顺水推舟，做母亲的替女儿择个夫婿，也是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