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倒了呀?”霜晚坐在榻上剥着糖栗子,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书翠汇报。这皇贵妃身子怎么这样娇贵呢?霜晚拈起一颗栗子仁丢进嘴里。明明上回自己教鹰抓了脸,也没有落下什么隐疾不是?
瑾昭仪倒出乎意料的没有将她怎样。霜晚本以为她会声色俱厉地把自己喊去清凉殿,恨铁不成钢地训上半个时辰。大概是她默认了自己这样做没什么不妥当之处?还是她暗里也对甄慕鸿不甚买账?霜晚大胆猜测。
就算挨了训又能怎样?她回忆着早先日子里捉弄玉堂殿那班腐儒,教皇父发现后的光景:恭恭敬敬跪在殿阶下,一份字迹难以恭维的万言悔过书递在皇父手里,态度倒是颇有几分滚刀肉架势:“阿娴有错,阿娴悔过,”
“阿娴下次,还敢。”
后来,皇父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按下了为她聘先生的念头——犯不着为两句女儿经,给气出翰林院一条人命来。
“有个坏消息要同你讲。”外间宦官呲啦啦扫了几下雪,门帘半扬现出一抹红影儿。兰常在走进屋,“嘿嘿”一笑,“你猜,那御前侍卫家的顾公子现在怎样?”
我可以不猜么……霜晚剥栗子的手微微颤抖,嘴里嚼着的栗子也倏然之间不香了。
兰常在只顾着兴奋,并没有注意到霜晚神情变化:“那顾公子如今可出息着呢,西宫娘娘病了,陛下特地钦点他入值椒房殿看护,子承父业继续当带刀侍卫。”
“怎么偏偏选他?”霜晚皱了皱眉,丝毫未掩饰不满:“其他朝臣家的子弟是死绝了不成?”
“嗐,”文嘉懿到底八卦本性不改:“我听说皇贵妃娘娘她亲妹妹,甄慕雁,嫁去谭家当主母的那个,生了个儿子,正是顾公子他姑表兄。这顾公子同皇贵妃娘娘可沾着亲呢。看护病人,自然是沾亲带故的更放心。”
关系可真复杂。霜晚无奈,一面又有些看不上眼:“这么远呢,根本算不得亲。讲句难听的,诛九族怕也轮不到他。”霜晚这张嘴煞是好看,可也刻薄得很,并不只为着涂胭脂嚼点心而存在。
“别看关系不近。”嘉懿反驳道,“顾公子待贵妃娘娘,比太子殿下还要尽心呢。娘娘这几日用药,他总要先尝尝冷热甘苦,确认无碍才肯伺候娘娘喝下。宫里德行好,连御前侍卫也得了赏,皇贵妃娘娘特地表彰他教子有方呢。”
“嘁,我若是贵妃娘娘,才不要喝人家沾过嘴的东西。也不嫌脏!”霜晚满脸嫌弃,鬼点子却一个赛着一个向外冒。摁也未必摁得回去。
有这尝药的倒好。霜晚一合计。这药里若不放点什么,让这顾思平做替死鬼,自己也太过迂钝。
放是最合悄悄的放。霜晚为自己这想法兴奋不已,正好上次那太医糊涂,给自己诊了个“喜脉”出来,惹得皇父一阵大怒,若不是阿盖独具慧心看出蹊跷,自己还不晓得该怎样呢。霜晚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总忍不住想将自己压箱底的几样首饰分给阿盖一些。可惜她对这些兴致索然。
阴谋说出去,变成阳谋便不灵了。霜晚深知自己要做的是何等见不得光的大事儿——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牵丝攀藤再替自己惹祸。
“阿盖呀,我带你去宫外边玩,再去樊楼吃你最喜欢的莼菜羹好不好?”霜晚推开阿盖屋门,心花怒放地探身上前问道。
“小殿下想要在下做什么便直说。”床上的女孩子将被子蜷得更紧,只露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外边,活像是一条藕荷色的肉虫子,一拱一拱凑在霜晚面前。嘟着小嘴散着无处安放的起床气。
……这孩子总归是太聪明了些。霜晚惊讶于一眼便被她看破心思,爽性便单刀直入罢:“那劳烦阿盖姑娘告诉我,有没有什么药,是让人服了之后嗓子变哑的呢?”
“小殿下是想要药人个半哑,还是全哑?”阿盖颇不以为然地问,“半哑够吗?还是非全哑失语不可?”
“够了,够了。”保险起见,霜晚并不愿意把这篓子捅得太大。她记得上一世里顾思平最爱唱两调昆曲,有事无事都要挂在嘴边哼唱,自己也正是因了这歌才对他产生那该死的一点点兴趣。
那便让他这一世再也唱不成罢。霜晚甚至不觉得自己有多狠心。同自己和雍容的凄惨下场比起来,仅仅伤个嗓子算是便宜他了。——他不过是哑了嗓子,自己和雍容可是实实在在两条人命呢。
“药剂量配足一些。”分明是白日里,渡月轩窗口绣帘却不曾卷上去,昏昏然的室内点着支蜡烛,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相并坐在百蝶镂花凳上,“早先消夏会的时候,他还对我动手动脚。”霜晚有意无意地对阿盖提起这子虚乌有的“旧事”。
“那就把他药死。免得再害人。”阿盖冷然答道,摸出一只样貌不善的黑漆描金罐子。“这是我囤的上好砒霜,打算药老鼠用的。后来怕药着素素,才没再用。今天正好试试药性如何。”
“别!”霜晚急得面红耳赤,一把拦住阿盖,“这药是下在皇贵妃娘娘碗里,顾思平先尝的,你把砒霜倒进去,回头他们说我陷害庶母算谁的?”
“那好,半哑。”阿盖继续配药,满案瓶瓶罐罐叮当作响,霜晚却再不敢同她多讲,生怕她再一个义愤填膺闹出了人命。
药是配成了,霜晚才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如何下呢?”眼下铃铛是不差了,又有哪个敢朝老虎颈上系呢?
“熬药的时候把这包倒进去就成。”阿盖波澜不惊地嘱咐霜晚。“小殿下若是担心生事,便由我去。”开口的那一瞬,霜晚仿佛看到了易水河畔拜别燕丹独自前去刺秦的荆卿。马鸣风萧萧,寒天里惨兮兮的白日更显着义举悲壮。
“好。”霜晚踌躇再三终于横下心,“你去放药回来,我重重有赏。”
阿盖带着药出了门,霜晚却并未有一丝半毫的不安。自打重生以来,她经历的不可谓不多。要怪也只能怪她原先的痴愚,不论是哪个都一团和气小心翼翼待着,全然不知自己身边寸步之遥的地方便是万丈深渊。
“打仗是要死人的。对,死很多。”记忆中的那天,虞先生讲起话来是难得的冷冰冰。“你觉得那些武卒都是生性残忍铁石心肠的么?”
霜晚惶惑地点一点头。至少她认为,能做出赶尽杀绝行径的,已经没了人心,自甘堕落地将自己归于走兽之列,——自然也没把旁的当作人看。
“战场只能是这样,不乐意杀人的便被杀。”平丘的总结仿佛一根冰凉的银针直向她血管里刺去,使得她不由得打个寒噤——听他说,这是一千年后见效最快的医术。
不乐意杀人的便被杀。霜晚咬紧牙关立在门口,似是看那惨淡日光,也像是刻意为吹那刀割般的风头。前一世的累累血债,这一世他们穷尽性命也难以偿清。
阿盖回来了。披挂着早颓夕日的熠熠金辉,黢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沉默不语双唇紧抿的模样总让她无端联想到传奇话本里鏖战强敌挂彩凯旋的战神。
“没被发现吧?”霜晚明知故问,专为得着那一句简短有力的安心。
阿盖摇了摇头,霜晚俯身一把抱住那单薄瘦小的躯体“那就好。”
“我该帮朝云喂鹦哥去了。”阿盖波澜不惊对霜晚道,“过一会儿她回来,我可不想听她埋怨。至于顾思平怎么样,我想兰常在应当会和你讲的。”
果不出其然,将夜时分兰常在回来,坐在榻上直拍大腿叹息:“可惜哟顾公子,一口药的工夫嗓子竟毁了。”
“我还没听他唱曲呢,我听说他的嗓子倒是不差。”兰常在略带遗憾道。“这金玉其外的好样貌,怎么嗓子偏偏哑了呢?”
“平丘也会唱。”霜晚不阴不阳地续上一句。她并不希望再从嘉懿口中听到什么对于顾思平的惋惜或是夸赞。
“诊病的太医倒是教陛下押进虎牢里了,罪名是陷害后妃。”文嘉懿又道,“就是上次说你害喜的那几个。庸医害人呀。”
“哦。”霜晚应一声,“挺好,正好时候还不晚,不如我去外边买几挂炮仗庆祝庆祝?”
自己活了十八岁,算是头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梦也笑醒的滋味。是夜三更时候,霜晚仍在床上乐得倦意全无。这一世顾思平是休想近他的身,正好,嗓子也毁个里外门清,不知哪家的姑娘又省得教人祸祸了。
等虞先生回来,自己一定要好好同他讲讲这些日子的“壮举”,霜晚搂着平丘送的香樟白泽枕,不由自主遐思遥遥。
这夜里罕见的无雪,只有冷雨在噼里啪啦地敲着屋门外的青砖。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少女抬起昏昏的双眸,低声吟诵着新习得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