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话似是专为敏皇贵妃写的。自贞明皇后晏驾后,这三十六宫便是她的天下。她与皇后之间,只欠着一份金印宝册——再待几年,荣文太子坐了金銮殿,便有现成的皇太后尊号等着她。
这敏皇贵妃却是大有来头,据宫里人讲,她是十一月间生辰,按说这中原十一月早北风卷地骤雪三尺,哪来的飞鸿?缘是她父亲早年携眷出任外官,船过回雁峰,正泊在平沙前时候,夫人恰好临盆,产下一女,便将这望鸿而诞的女孩儿取名为“慕鸿”。
眼下这未央宫椒房殿的女主人,东宫皇储的亲娘正好要庆祝四十二岁生辰。这皇贵妃素来爱听戏,为这一天,院中早起了三丈来高的雪棚,披红挂彩的煞是热闹。各地有些名气的戏班子都争先恐后向长安城里涌,大把雪亮亮的银子塞在掌事太监手里,只希望能在这无冕之后面前露上两手,好换个后半生荣华富贵。
这皇贵妃本人也是个极有本事的,能在这诡谲多变翻云覆雨的内廷中走到这个位置的人,理所当然享受众人的顶礼膜拜。这三十六宫的妃嫔宫人,皇子帝姬,哪个没受过她的恩泽?不论是屈从于强权的巧言令色,还是真心实意的拜悦诚服,至少他们都是顺从于她的——这未经加封的皇后寿辰,理应当得到整个未央宫的朝拜赠贺。
至少渡月轩不会。霜晚坐在窗边看雪,手里还拿着兰常在做了一半的百凤团花手帕,本是好心相帮绣上几针,奈何心里有事,不出一会儿便帕上心头结着两大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疙瘩。
“小殿下,这好好的贺礼帕子可叫你弄糟了。”阿盖正好路过,伸头看一眼,毫不留情地指责霜晚。
“喂你的鹦哥去,再多嘴小心我告诉朝云,你偷偷欺负她的红嘴绿鹦哥。”霜晚撇了嘴,将绣帕摆在案上,一面抱起素素,哄小儿般在怀中轻摇两下,殷切问道:“你来说,我绣得好不好呀?”
素素歪着头只是看那帕子,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点了两点。
“她说好得很!”霜晚仿佛小孩子怄气似的,“你看,一只猫都比你识货!”
“得了吧。”阿盖翻了个全头全尾的白眼,“素素要是会说话,指不定还把你嫌弃成什么样呢。”
外间宫道上人声嘈杂,一群抬着礼品的宦官匆匆忙忙跑过,青缎软靴踏过残雪,咯吱吱直作响。礼品大概也是什么龙涎檀木一类,送礼的喜差跑出去老远,香却还是沉沉的难散。
等到弟弟即了位,皇贵妃成了太后,恐怕那时这未央宫里便再没有自己的地界了。霜晚向屋里恋恋不舍瞟一眼,经历了上一世早嫁的辛苦遭逢,她对渡月轩里的无忧时光更添眷念。
可是皇父会晏驾,她倘再不早早行动,便连这最后一分一毫的求生机会也剩不下了。霜晚遗憾。早年平丘为教导她,特地找了许多前朝书史与她看。及待她看到前朝每每政乱,总有不少帝姬血溅内帷,她便惊的冷汗涔涔。
“有没有勉强活下来的?”霜晚惶惶然问平丘。
“也有,不过是嫁到国疆之外,身老蛮夷之邦,再也回不去了而已。”虞平丘答得倒是干脆,霜晚的心早已由里及外凉了个透。
自己就这么完了?就在霜晚感到前途一片暗淡时,虞平丘又以惯有的玩世不恭口气开了腔:“不过做了皇帝,可就没人奈何得了你。”
“由帝姬而登临帝位的……不是还没有先例么?”霜晚不安地瞟平丘一眼。不成功便成仁,她也只有这条凶险异常的路可走。
“小晚?”门吱呀一响,是瑾昭仪来寻她了。霜晚忙不迭自床上爬起来,潦潦草草把发绾成一个偏髻。
“今夕里皇贵妃娘娘生日会。”瑾昭仪见霜晚迟迟不来道贺,索性亲自来劝。“好歹这三宫六院同庆,你若是缺了席,岂不是白白惹西宫娘娘不高兴。你这又是何苦呢?”
眼见着是躲不过了,霜晚无可奈何坐起来,由着朝云为自己梳头上妆,借着这个机会,瑾昭仪开导道:“还记挂着上次被鹰抓呢?就算不乐意,也别甩脸子给人家看呀。回头人家拿捏住把柄,还不晓得怎样教训你呢。”大概是觉着这话讲的有些过重,瑾昭仪顿了顿,复又开口解劝:“况且就算不看皇贵妃娘娘面子,也得看那戏台面子呀,纵使不愿意看戏,寿宴上的烧方酪羊羔难道不香么?”
那还是乖乖去吧。霜晚嘟哝着披上贴金冬襦,在她眼里,对佳肴美食的辜负几乎要等同于那不容赦免的十恶。反正——她可以只看见台上的伶人同盘中的餐食,之于那西宫母子,早早便被抛去爪哇国了。
到了椒房殿,霜晚一眼看见密沓沓人群中那袭海棠色银狐腿滚边披风,是丽妃!那海棠红倒是明艳的很,照的霜晚面上也现了几分朗色。
“小殿下也来了呀。”丽妃转过头去,步摇坠尾的沉水碧游鱼在半空中打了个圈儿,腰间束的销金飞带怎看怎晃眼得很。如今复宠,她已是今非昔比,全身穿戴都已焕然一新,比起那一手遮天的皇贵妃娘娘也分毫不见逊色。直至今日霜晚方才明白,这天下景致,最可喜的便是枯木逢春。
她如今这样得宠,西宫娘娘同宜贵人还不知该怎样羡妒呢。霜晚极快地瞟了不远处的二人一眼,“扑哧”笑了。
“待会儿想听什么戏呀?”丽妃上前挽住霜晚,两人一道走入椒房殿,“皇贵妃娘娘听说你要来,便嘱咐下人,允你点一折戏,权当是给她的拜寿礼。”
“我听过的不多。”霜晚回忆起那天戏园子里光景,只觉着别别扭扭不甚痛快。
及待宴会开席,霜晚才入了座,抬头正看见顾思平坐在她边上,见了她来,勉强挤出一道虚情假意笑容。霜晚瞅着那张令她败兴不已的脸,倒想起早先看的一部滑稽戏:穷酸书生中了举子后狂喜之下发了疯,他那作屠为生的岳父只得扇了他一掌,为的是教他清醒。眼下这张清秀欠足而又修饰过度的面孔,正像是那穷酸书生挨了丈人一掌之后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
“哟,顾公子好福气,边上坐了这样一个美人。”宝络又不知自何处钻出来凑热闹。那张分外娇致的绣檀口倒是快言快语。
看好你那叔伯兄弟,我们也不是做不成朋友。霜晚闷闷地拣起一枚樱桃毕罗,放在口里狠狠一咬,甜浆溅了满口都是。
“这樱桃毕罗倒是甜得很,”霜晚皮笑肉不笑地递给宝络一枚,“我记得你最喜欢甜食。上次的糕李可还合口?”
不远处的申久峦嘴角猛地一抽,宝络也被噎得半句也说不出来。
“阿娘,”霜晚乘胜追击,甜了腔喊皇贵妃“宝络姐姐最喜欢李子,以后若富余,阿娘可以多赏她几枚么?”
顾思平坐在一旁,面色愈发难看起来。霜晚决定再得寸进尺些,横竖这档子人前世里可没少拿她开涮:“顾公子何时能来渡月轩坐坐呢?”
顾思平听了这话,忽而来了兴致:“帝姬殿下既有意相邀,顾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一面颇得意地向周遭看看,炫耀着这独一份的“荣宠”。
“从命自有从命的好处,”霜晚摆了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虞先生新送给我一只白狮子猫,叫素素,通人性懂人言。我想古人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素素于我的快乐也该让顾公子体会体会。”
顾思平素来最怕猫,此刻脸上已经青一阵紫一阵,几乎要滴下水来,半晌才微微自持,勉强憋出半句:“帝姬玩笑了。”
“没有没有,”霜晚依旧致力于装傻充愣,“我和你讲,这素素虽乖巧可爱,但终归是猫,顽性不改,近来新添了个恶习,喜欢挠桌子腿儿。”一面放下筷子将双手举在半空中,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猫抓动作。
既然躲不开你,便休怪我吓人咯。霜晚看着恨不得钻进桌子底的顾思平,夹起一块炸鹿尾放在唇间乐滋滋大嚼。
“小殿下来得仓促,不曾置备礼品。”主座上西宫娘娘发了话,“正好灵和班在这儿献艺,小殿下便点一折戏代贺礼罢。”
“我点戏么?”霜晚一愣,“随意点的话……”霜晚瞟一眼戏台子上伶人。长长两片红胭脂夹了琼瑶鼻,模样却是分外的光艳可人。点翠头面在明瓦灯下一晃一晃地散着幽蓝的光晕。
灵和班。她因了上次天香楼遇险,便捎带着恨上了灵和班这帮戏子。恨归恨,戏可不能不点。
“皇贵妃娘娘姿容丰美,外慧内柔,专擅歌舞,我倒是知晓古时候一位贵妃,与娘娘颇为相像。这贵妃年少入宫,宠映椒房,君恩深重,现留《长生殿》一折以叙其生。今天吉日辰良,小女便点一出《长生殿》恭贺娘娘。”
《长生殿》?戏班众人接到戏单,从里到外懵了个全本连台。
“这是皇贵妃娘娘授意帝姬殿下点的,”金蕊倚门续上一句“诸位自管去演,少不了你们的赏。若是拒绝,皇贵妃娘娘怪罪下来,我人微言轻,可保不住列位。”
“好好好,演。”班主见金蕊年少貌美,打扮又入时,只将她当做某位盛宠妃嫔。自然不肯得罪。
一声锣响,戏子们纷纷粉墨登场。霜晚饶有兴致地坐在台下,直向盘中餐食大快朵颐。此情此景下,戏不重要,西宫母子俩的反应才最是下饭。
起先那旦角儿咿咿呀呀地唱,皇贵妃饶有兴致地听,太子在下边悄悄同宝络窃窃私语。霜晚同丽妃交换一个眼色,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动口,似乎致力于将这满案难得一见的佳肴吃个一干二净。
戏到渔阳兵乱,一连声的鼙鼓悲调。那皇贵妃面色微微作难。及待演到马嵬坡一折,那杨妃一连串悲歌,更兼上倏然之间雪急风厉,台上伶人唱得卖力,戏中哀情更见浓重。
台上的杨妃被三尺白绫结果了个玉殒香消,甄慕鸿此时才明白,方才那霜晚盛赞原来是要看她的笑话。愈想愈恼时,回眼看那霜晚还是笑嘻嘻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咳咳咳”主座上蓦然一阵声嘶力竭猛喘,服侍宫女送来的手帕上见了几点殷红。眼前的戏台,红幕,暖棚,贺寿的众人蓦然之间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回轮飞转中极快地暗淡下去,仿佛是忽然之间日食,上下天光俱被遮蔽作黧黑一片。
“娘娘!娘娘你醒醒!”甄慕鸿在坠入黑暗前,最后听到的是一旁瑞秋急切的高呼。
生辰会上娘娘被气晕了。这事怕不是要成三十六宫第一号笑柄。申久峦已急得满头冒汗,一抬头又望见那罪魁祸首也在母妃身边一晃一晃地凑热闹,恬不知耻四个大字几乎要写在脸上。
“走开!”一向笑脸待人的久峦也不顾什么姐弟情分,对霜晚怒吼一声。
霜晚讪讪地一勾唇,转身一步三摇地离开了。席吃罢了,戏也看够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雪下得急,我捎小殿下回去罢?”丽妃的三驾骊车正要扬鞭上路,见了霜晚,赶忙吆喝车夫勒马回缰,先放这小殿下上去。
“那么,这个就算是车费罢。”霜晚递过一只绛玛瑙衣带钩,“这个成色倒同你衣裳相配。”
胆大还要属这小殿下。连西宫娘娘的东西也敢趁乱偷。丽妃对那衣带钩爱不释手,不由得啧啧赞叹。
这一趟倒是没白来。回程路上,霜晚摸着袄袖里的缅翡坠儿一阵得意,连外间的骤风朔雪看起来也和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