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他想见见小殿下。”平丘今早忽而一反常态地打扮起来，连那经年累月束之高阁的蟒服也板板整整穿在身上。霜晚猜那身衣裳一定日子久了，非但散着樟木箱子的气味，还离平丘身量差着不少。
霜晚思虑了足有半晌，才弄明白平丘话中所指：她娘亲的母家，也便是她的外公外婆，希望见上她一面。
“外祖知道阿舅在教我读书吗？”霜晚低声问道。一面嘱咐书翠：“去把我那只黄花梨箱子里的天水碧绫衫和蜡染百鸟裙拿来。”
先皇后遗留下的衣裳不少，多数都被皇父收了去，藏起再不示人。这两件是其中最好的料子——娘亲生前送给瑾昭仪的生日礼物，瑾昭仪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外公想必是念她的。霜晚一面看着镜中染尽红妆的鲜妍面孔，一面带些怜悯意地思忖。对于母亲，她只能将平丘或瑾昭仪口中所探听得到的只言片语加工勾勒为一个极疏淡的轮廓。
她娘亲，是外公的独女，闺名平芳，自幼金尊玉贵，桂子椒兰地浸着，绫罗绸缎地裹着，重重娇怜之下，养出了一副清水芙蓉般的好性子，从不思害人念头，只晓得悯困扶弱，她皇父正是分外喜爱这般稚纯良善秉性。
及待妆成出来，虞平丘只余下目瞪口呆。他先前对于霜晚，只是出于怜悯态度，而对她珍爱有加；一朝穿越后见着本尊，开始痴迷于她的天真活泼秉性，时至今日他算是彻底开了眼——华服丽妆之下，那女孩儿已透出一番同她年龄绝不相称的仪容气度，透过高髻珠钗上的四散溢彩，他看得见霜晚日后模样：未央宫中女帝垂旒，扬眉之际便已四海底定升平同庆。
自己没有看错人，虞平丘带些欣慰地理了理束带。
宁国公府派来的六乘马车早已停在宫门外边，这嫁出去的女儿到底还是个有些造化的，虽然并未给那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诞下龙子，但起码也替母家挣来了拟同天子的车马用度。
这玉花骢跑起来又轻又快，霜晚端坐在车中，只向着外间赤日暖辉中飞扬的黄埃出神。
国丈的府邸就在朱雀大道南向，六匹马一齐偃蹄止步时，霜晚一眼望见外间宅邸壮丽的青瓦朱墙，飞檐高举仿佛要振翅直冲向那澄碧苍天。
十多个家仆早候在门口，左右开列俯身行礼，恭迎这府邸里最为尊贵的子辈与孙辈。两个小厮抬过一乘绣绫翠帘暖轿，“恭请殿下大驾光临。”
这宅邸的气派程度比起父皇居住的大明宫怕也不输其下。霜晚隐隐约约觉出母亲当年所受的荣宠。都说帝王家薄情，可父亲待母亲或许正是个例外。
暖轿与肩舆并行在高墙之内的巷道上，霜晚时不时挑起半边轿帘看一眼平丘。她并非怯生的女孩子，但虞先生在身旁总要使她安心些。
大堂门前早立着位皓首老人，面容清癯白须飘飘，倒真有几分道骨仙风。见暖轿来到，龙首拐杖轻轻在地上顿了一下，“慢些。”
霜晚才下轿，那老者便凑上前去，扶着玳瑁镜片儿将她从头到脚再三打量一番，方才扭头向大堂里唤道：“三娘子，小殿下到了！”
大堂里一声应，几个利落丫鬟婆子搀着个白发老妪缓缓走出，那老妪虽年近七旬，精气神却是好的很，衣着打扮也利落贵气，再衬上一张银盘似的圆脸，分外的福相端严。想来早年也必是个丰仪出挑的美人。
“小殿下可真像她娘。”老妪凑近霜晚，阵阵熏衣的檀香气直向霜晚鼻里钻。“我十五岁同夫君成亲，一晃眼便是一辈子，膝下只有你娘一个，早先家在临安时，多少豪富人家求亲，我都统统给回了。一心只要她在我俩身边多待几日。后来十九岁上才嫁了陛下。谁料到刚做了皇后便撒手人寰了呢？”老妪直说得泪光点点，在场的家人也无不动容。
“平丘听说，人若广修德行，善念齐天，便会涤褪凡胎，羽化飞升，位列仙班。阿姐一生乐善好施，做了皇后还向陛下请旨设悲田院收容鳏寡孤独，残废重病之人，使其不至于流落街头。想来是一念仁慈换来善果，就此驾鹤登仙了。”
娘亲还开了悲田院吗？霜晚听了不由得一咯噔。回去以后可得好好问问瑾阿娘。
“三娘子，今日是骨肉团圆的大喜日子，怎么偏要伤心呢？”虞道林爱妻心切，唯恐自家夫人忧思过度。
“娘，平丘会照看好小殿下的。请娘安心。”平丘适时地跪下，恭恭敬敬三顿首。“小殿下娇容丽态，慧智天成，您二老又广济功德，她日后定会洪福齐天的。”
“外祖，”霜晚也道了三个万福，“天眷美人，而使娘亲早脱凡世，霜晚是娘亲骨肉，便由霜晚来代替家母孝敬二位罢。”
那虞夫人见舅甥两人这般孝心，也转悲为喜，拉着霜晚只絮絮不停。霜晚也自此同二老亲近了不少。父皇对她疏离得很，这国丈府里的反而是她为数不多可供倚靠的亲族。
“你外公可是个厉害人物。”好容易得着闲，虞平丘拉了霜晚到廊下缓缓道来。“他当年可是临安府尹，银青光禄大夫。早年入职文渊阁，先帝最为器重。后来你娘亲做了皇后，他又被陛下加封了金紫光禄大夫，各地职官上京，都得先来拜见他，只求他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他那柄龙头手杖，还是先帝亲赐的，可以上打君下打臣。”
“那你呢？不是娘亲的弟弟么？”霜晚疑惑。“为什么外婆要说只有娘亲一个女儿？”
“嗐，不是亲的。是过继来的。”虞平丘无奈，“从来只听说过继几岁小孩儿，哪有我十五岁还被过继了呢？说出来也不怕教人笑话！”
“要不是外祖，你也未必会有游学四海的盘缠文牒罢。”霜晚今日似乎偏要逗一逗她这有名无实的舅舅。
“这处园子还是为你两个修的。”虞夫人乐呵呵地唤过舅甥二人，连同几个丫鬟仆役一道带去屋后园子里赏景。
南有嘉木。霜晚读着太湖石上的题刻。当年自己降生，这处园林开始破土动工，娘亲晏驾，外祖母思女心切，曾在园中花木扶疏处辟出一处佛堂专供隐处，带发修行，日日只是抄经打坐。又过了不晓得多少年，平丘游学归来，名满长安城，这园里又特地为他添了一处书斋，专为收纳他自海外诸国带来的珍奇玩意儿。
这里比起渡月轩更像是家。霜晚独个儿慢慢逛着，不知不觉走进平丘书斋，方才兴奋劲儿褪去大半，爽性便卧在紫檀木榻上酣然入梦。
梦里真好，处处披红挂彩的。竟是父亲解意，将她嫁与了平丘。她带着欣羡地看向新婚夫君，双腕相交，满满一金樽的梨花白送在唇边，眼前人狐狸似的笑容却更使她醉得难辨西东。
婚夕，他照例要她喊舅舅。她也未尝觉着有甚么不妥。辈分是辈分，姻缘是姻缘，有些东西也许生来便说不透。
梦里得意尽欢，只可惜醒得太早。睁开眼时，虞平丘正坐在自己身边，仿佛初见般笑意矜矜：“小殿下梦见什么了？这么开心？”
霜晚并不愿意同他分享梦中金樽清酒的甘美。这吉时大礼、红衾鸾和，说出来只怕叫有心的听去，白白惹一堆笑话。
“老夫人喊你去用午膳呢。”平丘又开口，“我猜，这处的厨子烧菜相当合你胃口。”
到了餐室，只见席上肉山酒海足足摆了一桌，散着阵阵扑鼻荤香，勾得人肚里馋虫几乎要从嘴角冒出来。
“外祖不是吃斋么？怎么弄这么些荤食？”霜晚疑惑，娇滴滴清水眸子一转，登时便冒出个机巧点子，先开口笑道，“不行，我得去问问菩萨。”
“这孩子……”虞夫人倒自己乐了，“素斋还在锅里呢，她溜得倒快。”
好半晌霜晚回来，笑嘻嘻地拈着一枝兰花顺手放在青花插瓶里，“我问过菩萨了，菩萨说，今天家人欢聚一堂，老祖宗高兴，可以破例开荤。”
“娘，安心动筷子吧。”平丘在一边帮腔，“您看，菩萨都准了，您还持什么斋呢？”
其中水晶盘里那道鱼脍最惹霜晚喜欢。她向来肠胃不大好，因而对清淡些的食物总有偏爱。平丘见霜晚喜欢，一双狐狸眼更是笑得弯弯：“昨晚我特地嘱咐厨子备的，小殿下可还合口？”
“当然合口。”霜晚答道，“不过这菜分量也太足了，怕是歇了席，菜还没吃完一半呢。”
“有种饿叫你外婆觉得你饿。”虞平丘打趣。“老祖宗早嘱咐过我，这些菜，散席后拣齐整的都送去悲田院，孩子们正长身体，也叫他们尝点好的。”
用罢午膳，霜晚已觉着有些倦意，勉强陪老夫人说了会话，眼见着日影西沉，便晓得已是回宫时候。
“改日小殿下若愿意，寒舍随时恭候。”虞道林拄着杖出来送霜晚上车，又依依不舍地替她装了好几样点心，“路上垫着些。”
虞平丘好一会儿才上车，手里提着一只软烟罗罩盖的笼子。车在回宫的路上驶出老远，虞平丘才故作神秘地递过笼子，“你外公送你的，揭开看看？”
“哟！”霜晚喜不自胜，笼子里面正是一只白狮子猫，通体上下雪团儿似的，歪着毛茸茸的脑袋，一绿一黄两只鸳鸯眼盯着霜晚不住地瞅。
“他们怎么晓得我喜欢猫呀？”霜晚早先也养过不少，可惜不是跑丢便是教宫里其余的皇子要去了。
“你阿舅同他们说的。”平丘一挑眉，凑近霜晚，嬉皮笑脸地没个正形：“你看这猫，长得像不像你阿舅？”
“狐狸怎么可能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