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一过,霜晚便日逐一日地盼着太阳落山。每见一次日落,总要欢欣鼓舞上好一阵子,又是一日滑过去,离十八岁也愈发愈近起来。铜壶的滴漏不肯轻易放过每一日,她却对于生辰还存着一分儿时的欢欣鼓舞。
她是八月底的生辰,那年早寒,霜也降得分外早,上林苑已尽红的枫上落满新霜,她也因而被那素未谋面的生母赠与了这个名字。往后岁岁年年生日照旧,却始终再也没见着那年的绛枫与重霜。——也许还会有,只是爹爹不愿再赏景了而已。
皇子们的生日会照例隆重些,满城的权贵豪富流水般坐了满席,教坊第一部的伶人弹起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霓裳接着六幺,每一曲歌罢总能获得几百匹慷慨的红绡。
霜晚并不喜欢这样,那些当权的男性面孔,在她看来生疏得很,却并不妨着她嫌厌这骨子里透出的油腻恶心,偏偏皇父还不懂她,偶而带她去行宴,席间酒过三巡,总拿手指着那群衣冠禽兽,笑嘻嘻问她:“将来该出阁年纪,娴儿想挑哪个作夫君?”
这宫里的后妃却全然不同,还是女子之间心思更易懂些,每年生日会后,霜晚屋中的礼品总要分成两堆儿。一堆是宫里的人送来的,衣裳首饰以及那些新奇小玩意儿, 不论是两广上供的织金毛锦,还是整节竹子掏成的小妆盒,总比外朝那些人送来的要好。
有一次,翰林院一个姓鲁的编修送了厚厚一摞书,拆开看时,却是《女诫》《列女传》之类。那几本书自然是教她顺手抛进紫菱洲里。不晓得墨渍教水浸透开后,又害了几尾无辜的游鱼。
自己若是以后做了皇帝,先将这不识相棺材瓤子抓来暴打五十廷杖再说。霜晚闷闷地想。好歹送些诗书史传,我也不至于读不进呀。霜晚自以为十分的有理。
而现在她是待在瑾昭仪为她主办的生日会上的了,琳琅阁送来几百页芍药笺,正好拿来写请帖。那几个新进的婕妤女御,才人更衣,霜晚都分外的喜欢。本来便是年纪相仿的小女儿家,在一处自然有更多话说。
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好容易挨到了薄暮时分,应邀的客三三两两携着礼品赶来。帝王临幸也许并轮不到她们,但至少可以从暮间的交游走动中收获些别致的快乐。
霜晚盛饰秾妆端坐在席中,手中还抱着不久前平丘送给她的那只猫。这个生辰的夜里她是主角,理应受到四面八方飞来的夸赞。什么美姿容正年少咏絮才,自要不夸甚么“贞”“分”“勤”“德”便好说。
脸上是广陵进献的宫粉、芙蓉花绞的胭脂,头上带的是洋匠特地为她镶造的红宝绛桃和东瀛制式小扇子,衣裳裙袄也是最好的料子最时新的款式——虞平丘哪来这样多薪俸替她置办下这些?!大概是外公外婆也私下里给他支援了不少。
“素素,握手!”酒过三巡时分,霜晚得意洋洋地将猫抱到宴厅中间,向各位来客展示自家爱宠独一份儿的灵巧。“棒!再作个揖谢谢各位姑娘。”
“果然宠物随主人,难怪这猫这么聪明漂亮。”秦婕妤拿起一旁绣金蝴蝶宫扇,轻轻摇上两下,朱唇轻启夸赞道。
看完了霜晚的猫,满堂宾客的注意力又不由自主移在秦婕妤同她的箫上。据她说,自己本来没有入宫的资格,只是吹得一手好箫,偶而在某位京官家中表演,可巧不巧教圣上听见,方才被带回宫里。“他们都夸我有福,我可不觉着有多可趣。”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秦婕妤的箫吹得确实好,一会儿似游鱼入浪,一会儿又似九天鸾鸣,直听得座上人恍恍然之间直要凭虚凌风,羽化登仙。
“我记得,古书里有一个人,箫吹得和你一样好。”霜晚怎看秦婕妤怎觉着喜欢,“她呀,后来在高台上吹箫,引来一位仙客,两人双双乘龙飞升去了。万一日后哪位公子亲王偏偏迷上了姐姐呢?也不晓得皇父肯不肯割爱。”
众人正在调笑,冷不防外间进来个窄袖胡装宫女,腰间束着条窄窄的红绸。细看正是宝络:“太子殿下听说帝姬今日过生辰,特地请了位师父献上一曲剑器舞。”而后不及霜晚答应,便自顾自向门外一声高喊:“有请!”
进来的女子以纱蒙面,肩上还架着一羽海东青,冷峻的鹰眼直瞪着霜晚。及待一声鼓点,那鹰一振翅,直直向霜晚扑过去。
那海东青本是猛禽,这只训练又欠着些火候,见了霜晚桌前那只肥白猫儿,难免不起杀心。素素虽自小在人家中长大,但也本能地晓得眼前飞扑来的巨鸟不是什么善类,一时之间也自乱了阵脚,只晓得扑在主人怀里,死命向层层叠叠的衣袍中钻。细细的须子透过贴身纱衫扎得霜晚一阵阵痒。素素却全然不顾,倒好像是初来这世上,埋在母亲肋腹之间索乳似的。
海东青飞扑而来,霜晚只顾护住素素,没提防头顶一只巨爪高高张开,众人手忙脚乱将海东青赶在一旁时,霜晚侧脸上早被抓出几道血痕。
“坏了,怕是要破相了。”秦婕妤手忙脚乱取了帕子揩血,白绸缎手绢一覆上去,登时便绽出触目惊心的丝丝殷色来。颜色也愈发浓重,甚至胜过了姬才人面上新画的斜红。
“幸好没伤到眼睛。”瑾昭仪担忧地瞟一眼,极快地将眼阖上,仿佛不忍心看这副凄惨模样似的,口里只一句句念着佛。
“素素她没事儿!”虞平丘赶到时,霜晚怀中依旧抱着那只它送的白狮子猫。听口气,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海东青要抓素素,她躲在我怀里,我没反应过来,才教鹰抓了几道。”霜晚不懂医,并不晓得这一记鹰爪会有害自己破相的危险,只当做是寻常小伤,以为捱过几天便没事儿了的。
“你,你怎么闹成这样啊?”虞平丘有些慌张,伤口再深一些便触及到了面骨,她却并不当一回事。反倒为着从捷疾鹰爪间夺下完好无损的素素而兴奋不已。
眼见着满屋的人忙里忙乱,霜晚似乎意识到什么。方才鹰抓时,她只顾着紧张素素,并没有觉着疼。现在回过神来,才发现脸上伤口较之她预料之中还要深。“我会留疤吗?”她这样问平丘,仿佛只要有他在,便一切都能平安顺遂似的。
“不会。”虞平丘答得倒是干脆。“不过你不要哭,泪水沾到伤口更疼。”他盯嘱霜晚,“小殿下好好在这儿待着,我去寻一些止血药膏来。”
回春坊的太医颇敷衍了事地替平丘抓了些药,回去路上,平丘怎想怎觉着不是滋味。小女儿家本来贪玩,一年一度的生辰,打扮得漂漂亮亮参加也无可厚非,谁料到竟被一只本不该入场的鹰抓成个破相呢?
她破相了也好看。平丘机械地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生怕自己不肯相信似的。
不过,眼下还是问明白为什么会有海东青入场的好。虞平丘有些不悦,他几乎料定了此事是明明白白的暗算,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无心之过。
“生日宴会的节目单呢?”虞平丘强压怒火问书翠。“还有,哪个要带的鹰进来?”
书翠怯生生地答一句“不知”,随后极快地出了门,半晌领回来个绯袍的内侍,正是主事宦官。
虞平丘再看时,节目单上最初只用朱笔写了剑器舞,剑器舞与杂剧之间,硬生生被人用墨笔加上了鹰戏二字。
明知道场内有活物,还放鹰进来?平丘气不打一处来。将那节目单扯成粉碎掷在地上。
“那个带鹰的是哪个放进来的?”平丘厉声质问主事太监,那双温润缱绻分外有神的双眼,这一刻也寒光四射,格外的冷气森森:“明知道鹰没训好,还带过来?蓄意害人该当何罪?”
“禀少师,是,是太子殿下要的添戏。”主事太监唯唯诺诺小心作答,心下里明知此事非同小可,可背后两个主儿岂是自家惹得起的?
“太子?”平丘微微眯了眼。这申久峦同霜晚明面上要好,背地里却多有不和。只因那圣武帝故剑情深,对那已去的先皇后多有眷念,因而引得西宫怨言不断,母亲情绪不佳,连累着申久峦也对这个姐姐无甚好感。
起初,他还对久峦抱着些不切实际的虚浮幻想,也有替霜晚姐弟两个说和说和的心思,直到如今他却认清了现实。这霜晚同久峦本来就是山间的二虎,绝不可能有哪怕一分一毫的相容。
既然如此,便怪不得我虞平丘为人两面三刀。回去的路上平丘始终挂着不紧不慢的标志性笑容,只是周身萦绕着一股戾气,笑容也阴阴的不剩下几分好意,教人见了只想远远躲开,唯恐避之不及,再同他结下个迫不得已的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