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的几日平安无事,天却是日逐一日的凉了。萧瑟秋风摇下海棠树上不少赘叶,每日晨起总能看见庭中落红满地。霜晚倒是分外的欣喜,而今面上瘢痕已淡作几缕微红的游丝,全然不复当初的深裂狰狞。
“小殿下生得真好看。”每天见到虞平丘,阿舅总要这样夸她一句,仿佛在叮嘱一样每日必不可少的要事。
“你看,”霜晚拣选了几件新裁的冬衣,潦潦草草卷了个包袱,“等我过几天疤没了,就把这几件衣服送给锦儿。”
文嘉懿看起来精神不大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针线,素色帕子上游鱼摆尾,甚是圆肥可爱。及待霜晚出了门,方才慢慢悠悠向平丘开口:“虞先生,妾身有句话,不晓得当讲不当讲。”
“哦?你不妨说来听听。”虞平丘愣了一愣,他是惯熟于被认为『正确』的人,自打归国以来便过得顺风顺水,偶尔行止有失妥当,也无人去向他计较这个忠言逆耳的真。可这番嘉懿却一反常态地开了口,教他一时半会儿无从适应。
“虞先生同小殿下虽辈列舅甥,亲密无间,但终归男女有别。况且这宫深禁严,人心难测,若一味不知收敛,只会惹来闲话,对您和小殿下都有百害而无一利。”文嘉懿一反常态正色开口,倒真有几分停机贤女的意思。
平丘应了两声,并未挂在心上。他自学成归国便深得圣心,当朝天子既是他名义上的姐丈,又是将他委以重任的伯乐。有他在,众人再说道他擅闯宫闱不合礼矩又有何妨?他身为少师,受命教习帝姬,就应当对这女孩子肩负起教养大任。这样看来,出入宫禁也不过是职务所需罢了。
今夕夜风分外冷硬,倏然之间穿堂入户,蜜色的烛影极快地摇了两摇,虞平丘只觉着通体上下一阵寒意。“朝云,关窗户。”
“砰”地一声巨响,渡月轩大门被一脚踹开,所有人无一例外被惊了一着。
来者不善!
屋外的闯入者粗暴蛮横地呼来喝去,间杂着少女三分无助七分惊恐的啼哭嚎啕,听得虞平丘心如刀绞——纵使把那申霜晚化成了灰,他还是认得。上一世里她已着了这般惊吓,虞平丘倏然之间想到,一阵心如刀绞。
“什……”平丘最见不得霜晚委屈,大步流星踱入庭中,正待要开口责问那为首的锦衣卫,一条冰凉的锁链早找了他颈上去“闭嘴。”
那群人倒没怎么为难霜晚,只将她赶进屋中了事。虞平丘在被带走时拼命轮转了头去看,渡月轩门口新添了两个面无表情的绯袍寺人。
“叭!”为首的锦衣卫将马鞭一扬,虞平丘左脸上登时一阵火烧火燎。他是极爱漂亮的人,这次竟连是否会落疤也不管不顾。
掖庭令就立在不远处,伟岸高峻的身姿仿佛是座沉沉暗夜里的铁塔,脸色阴晦得像是远洋中暴雨前的天。他从那为首的锦衣卫手中接过平丘,不由分说便将他连拖带拽狠狠丢在囚车里。
“这是要去哪儿?”平丘双手扶着木栏,如梦初醒似的问着驾车的御者。
“陛下要我送你去虎牢。”掖庭令冷然答道,眼中的蔑视像是新磨好的刀子,将他不由分说刺了个透穿。这眼神,他自打游学回来还是头一次领教。
他想起来多年以前,在海外游学时,“有幸”亲眼目睹了当地的居民处决一位据称与妖异私通的女子。那受刑的是个十七八岁女孩子,同现在的霜晚一般年纪,她被人群团团簇拥着,想要跑走躲避,却始终难以脱身。脏兮兮的面庞上满布血泥,只一双眼睛还亮着,红丝绕缠的瞳孔浸满惶恐与无助。周遭的村民们狂怒高喊,粗砺的石块如暴雨般抛出,纷纷掷落在她身上。那灼灼的目光终归是暗了下去,直湮灭入飞扬的轻薄尘埃里。
这乱石将人砸死的刑罚,他本以为只存在于那化外之邦。却不料这样的感觉竟半点不漏地投射在自己身上。
他自认浮沉人世,算得上颗响当当的铜豌豆。可这身陷囹吾,他还是头一遭。狴犴铜兽大张了血盆口,随时待命以将这罪过达天的人吞吃入腹。
人最本能的恐惧永远是出于未知。被推进牢门的一瞬,虞平丘只觉着两股战战。
他真的算不上甚么英雄好汉,临到这最末一刻,他才觉出自己的平凡。不晓得是否为时已晚,只好将这条潦草性命交付与那喜怒无常的暴戾苍天。
…………
“你说,小娴这是害喜?”四更鼓远远地响了,圣武帝睁着一双疲惫不堪的血红双眼看向窦锦儿。
“禀陛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那小宫女不卑不亢答道,“虞少师是个色中饿鬼,起先还给我家娘娘送过一幅春宫图。娘娘气得半死,又惧他威势,不敢轻易对人说。”
卷轴铺展开来,画上内容看得在场众人纷纷面红耳赤。
那卷轴上是一张装潢精美的宁式床,床上衣被凌杂,玉体横陈的美人媚眼流波,颠倒眠卧春光乍泄,一头乌黑云鬓散乱地堆叠在白玉镂金枕上,再看那美人面目,可不就是端嫔!
“岂有此理!”圣武帝潦潦草草瞥一眼,已是龙颜盛怒,抓起卷轴便向地上一掼,“朕当初念他年少有为,与朕又是姻亲,才对他青睐有加,授任他做了少师。想不到他竟借着教习之便出入宫闱,做出这等丑事!”
圣武帝愈说愈气,双目赤红几乎要溅出一簇簇烫人的火星子,“来人,着我去虎牢,狠狠地打!”
“报告陛下,”掖庭令走进来,“太医亲自诊脉,小殿下确是有孕在身,臣已着她禁足渡月轩,以待陛下发落。”
圣武帝冷冷地将头点上两点。之于霜晚,他是一半儿怜悯一半儿恼恨。这孩子母亲自打生下她便撒手西归,他这做父亲的忙于政务,又疏于管教,结果竟这样着了人诱骗!
“在民间,这般行径的女子,家中又该怎样处置?”圣武帝低声询问身边随侍的众人。
“妾身原先在阁时,听说邻家有个女孩子把自己关在闺楼上饿死了。她是一时糊涂,未婚失贞,教家主斥骂了一顿,想不开便闭门思过一心求死。殷鉴不远,陛下教女还应点到为止,万万莫要言重!”敏皇贵妃在一旁劝谏道,又悄悄在端嫔袖口扯了一把。
“臣妾自幼生长乡里。通常民间女子,若是未婚而私通,按理应当由家主发落除籍,自此与娘家再无关系。”端嫔不紧不慢答道。
“不好,不好。”圣武帝双眉紧锁,一叠声直摇头。他到底是偏怜霜晚的,方才甄慕鸿提到的闭门饿死、端嫔的除籍在他听来未免太过于残忍。他平生还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地觉着,女子贞节这流毒百代的玩意儿最要不得。
“禀陛下,”一边奉侍的少女忽然正色跪下,“臣妾私以为,应当问问小殿下意见,小殿下若是对虞少师有意,便许他两个成婚。若是无意,便等小殿下分娩,将这孩子送去安乐堂,待其稍长再封给食邑几十里,小殿下另行择嫁,再对虞少师加以惩办。”
这几句话算是稳稳地正敲在圣武帝心坎上。霜晚喜不喜欢平丘,他并不知晓,只是觉着她并不应当如此仓促应嫁。九五之尊的长女,本来应该有更加盛大繁丽的归处。
即使霜晚真的对平丘有意,圣武帝也不愿这么把故剑遗爱交与平丘。长公主出嫁,新郎长她九岁,在辈分上还是她舅舅,传出去又该教天下人怎样看呢?他可扫不下这般颜面!
“传鸿胪寺,将来朝诸国君长列名成册,明日交给朕。”他还是愿替霜晚寻个为霸一方的乘龙快婿,丝毫不问这重情过度以至于有些一根筋的小殿下究竟合不合意。
铜壶的漏止了声,东方已现出鱼腹般凉薄的曙色,虞平丘强忍双腿疼痛,拖着镣铐挤在栅窗前看得如痴如醉。这日出确是美,只可惜自己不晓得还能再看上几次。
邯郸梦断,漏尽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