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门前又一阵马蹄声,一个半大女孩儿来到门前,小小的个子,偏偏骑着匹膘肥体壮的青骓马,圆鼓鼓的小脸儿还是稚气未脱,神态却早遥遥领先在体格前边,郑重其事地在门前下马,栓好缰绳来到屋内。恭恭敬敬向兰因作了个揖:“阿盖在此,大姐可有甚么吩咐?”
文嘉懿细看那女孩儿,模样生得并不美,吊梢眼儿本就不甚占便宜,眉后还偏偏有一处疵记,看得叫人只觉着可惜。
“去看看小殿下,有没有害喜。”萧兰因嘱咐道,待那女孩儿进去,方才笑矜矜向嘉懿:“我猜她这‘喜兆’太蹊跷,怕是有人在饭菜饮食里动了手脚。阿盖是我自漠北带来的,别看年纪小,号脉诊病辨药都是一把好手,叫她来看看,指不定能看出些什么名堂呢。”
文嘉懿对阿盖倒是有不少好感,这女孩子气场仪态都沉稳得很,虽然模样有些不讨巧的凶相,目光却是极温柔。有这样一个年岁相仿的杏林天才问诊服侍,霜晚大概也能好受些。
不出半晌,阿盖自里屋出来,颇肯定地眨眨眼,半昂着头朗声开口:“报告大姐,小殿下并无孕胎在身。”
“嗯?”轮到文嘉懿懵了,“那前些日子太医诊脉,怎么说她有喜?”
一边萧兰因倒是先抿着嘴笑起来,“阿盖,文姐姐不懂这些,你学问深,可要同她好好讲讲。”
“嗯!”少女听见兰因夸赞,一阵心花怒放。又转向文嘉懿,缓缓道:“文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西域有一味药,服食之后会使人脉象圆润,倘若长期服用,最易被误诊为喜脉。阿盖以为,正是有人用这味药来陷害小殿下,借‘喜脉’假象诬告她行为不端。”
还有这种药么。文嘉懿只觉着大开眼界,又讶异于那造谣生事之人的心思狠毒:“那这药是用什么做媒下的呢?”
“所以阿盖想向文姑娘要一样东西,这几日专供渡月轩的膳单。”阿盖颇有把握地开口,“以及,可曾有和小殿下同吃一样菜的人?”
“有的,有的。”文嘉懿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便递出一页菜谱,“和小殿下同吃一样菜的是朝云姑娘。小殿下念她年纪小正长身子,膳坊送来的饮食总要分她些。”
“那烦请文姑娘将朝云姑娘请来。”一转眼工夫,阿盖早对着菜单研究上了。“这吃得倒是挺好。”
“小馋猫子。”兰因笑道。“我哪日亏过你这张叭叭的小嘴。”
“不过,还是大姐烧的更香。”阿盖狡黠地向兰因挤了挤眼。仿佛小猫蹭痒半讨好地眯眼笑笑。
朝云进来了,阿盖难得看见眼前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不由得一阵儿喜欢。目光只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儿。
“姑娘可以让我诊诊脉么?”阿盖嬉皮笑脸转向朝云,“我看看姑娘有没有喜脉。”
朝云的脉象倒是平稳得很。阿盖不由得皱眉。除却食物,又有什么可以拿来下药呢?
“小殿下最近,可曾用过什么敷抹的药么?”阿盖猛然想起,若是身上有伤,这药性可以透过伤口进入体内,直接作用于血脉。比饮食的药效更要显著不少。
“有!”还是朝云留意霜晚,清澈透亮的童音仿佛应答着整个大明宫。“殿下前些日子脸上教鹰抓了,虹霓阁端嫔娘娘还送来了一罐玲珑膏!”
“快点拿来看看!”阿盖一听有了新路子,也是分外的激动。
玲珑膏取来了,起先平丘每日催霜晚勤上药,现如今只余下罐底薄薄的一小层。阿盖勾起手指,用指节轻轻刮了一点儿,凑在鼻下闻。
“我知道的有助于祛除疤痕的药物都在里面。”阿盖不紧不慢冒出一句,“因而这药,对于小殿下面上瘢痕还是有所用处的。”
“不过这药膏里有一味药,却是全然不必添加在里边,它于主功效无妨,属性相同可以调融,但久用可以张脉,也就是使脉呈现喜相。脉搏张而气血足,体质康健,自然胃口开。”
“小殿下确实比先前吃的多了些。”朝云小声道,“那这药……本来便是补气血的么?”
“实不相瞒,”阿盖无奈笑笑,“这药,是我们那边用来给牲畜补养的。从来没人用它。”
惨还真的是霜晚惨。文嘉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就连下药,也没被当人看。
“我得去告诉陛下,”文嘉懿一向怯懦随分,此时却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能这样由着她们害虞先生和小殿下!”
“我和你去!”阿盖猛然扯住嘉懿。“我得和陛下讲明白!”
午间的暄明日光抛洒在宫巷中青砖道上,哒哒的马蹄响彻内廷长乐巷六宫,为首的火龙驹上驾着萧少使同文嘉懿,并辔而行的青骓马上乘了两个女孩子,大的约摸十三四岁,小的不过十岁出头。
及待到了天子阙下,文嘉懿忽然电光石火地闪过一星悔意。
她才得帝幸不久,连封位文书也未能下来,眼下虞平丘又是沾惹圣怒的戴罪之身,这般贸然去谏,又能落着什么好?自打回天邸里那群太医将霜晚小殿下验出“喜脉”,加诸于平丘头上的罪名便已是板上钉钉。她又何必为着这么个非亲非故去直触逆鳞呢?
不管了。她蓦然想起早先不晓得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八个字不应该题在匾额上,而是应当镌在狱中的石壁上,至少也应当是写在满页丹青皆是血的史书上。
当初自己即将被遣送出宫,是平丘变着法儿让她得了幸,暂时在宫中立稳。现在平丘有难,她凭什么不搏命拉一把?
“臣妾文嘉懿,求见陛下。”朱红殿门缓缓打开,户扉开合间铜钉上的流光令她一阵目眩。
“何事?”那九五之尊的威严声气令她不寒而栗。
“禀陛下,臣妾以为,那小殿下并非害喜,虞先生也实有冤枉。”文嘉懿深吸一口气,微微定一定神。
“哦?”圣武帝还要继续发问,一旁的萧兰因同阿盖也走上前帮腔。
“禀陛下,小女粗通药理,听说有一味药可使人脉象圆润,呈喜脉之兆。而帝姬前些日子被鹰抓伤,所涂的玲珑膏里正好掺有这味药。”阿盖将盛装玲珑膏的小瓷罐儿递上去,自己则忐忑不安地立在一边。
圣武帝还是头一遭听说有药能使人呈现“喜脉”,一时也难以相信。正举棋不定时,萧少使抢先一步又开了口:“陛下若心存疑虑,可让妾身试药以证真伪。”
“小女愿同萧少使一道试药。”一贯胆小的朝云也应和道。
锋利的匕首在朝云同兰因的手背上各割开一道口子,剩余的玲珑膏也被挖取了大半涂抹在患处。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暂时宿在大明宫偏殿里,距离药性的发作还有半天时间。
“只要能救小殿下,咱俩的伤便没有白受。”萧兰因安慰朝云,“等到小殿下放出来,我送你一对红嘴绿鹦哥儿,好不好?”
“我……可以去找阿盖玩么?”朝云对这个外稳内柔的姐姐好感非常。
“当然。”兰因笑了笑,翻身卧在榻上。“要她住进渡月轩,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