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来洛阳礼佛,便不可不去白马寺。当年白马驮经,佛陀西来,以至于入了中原,正是因着这条由西北向东南,由西域入汉土的绵延商路。
“待会儿,你会在这里遇见一个人。”门前卖卦的瞎子神秘兮兮地对霜晚道。这三教九流也难入的学问,偏偏还斗胆到“净土”边上班门弄斧,也着实可笑得过了头。
“什么人?”霜晚只觉着荒诞不经。一面随意摸出几文碎银子丢在瞎子面前,专等着看那人“见钱眼开”的丑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瞎子顺口答一句,“信不信由你。”
我还能从这寺里拐出个和尚来么?霜晚反倒气笑了,若是真能拐一个样貌标致端整冷肃的——还不如说这是姻缘庙罢。
白马寺里僧人并不算十分多,
少有的几个也是年事已高的老僧,每日里只是一番悠游模样,话自然少得很,可若是问起佛法,总能讲个天花乱坠。
“这僧房不错。”虞平丘倒是快言快语,“后园比那明光寺还要有趣呢。院子里空旷,汲得到月色。最最适宜同衾共枕,乍起凡心。”
霜晚不懂佛法,但本能地觉着,在寺院的僧房里同有情人做快乐事,大概也比那寻常的床笫之欢来得更要有趣。这清清冷冷的寺庙,也总能容得下一对多情的凡人。
自虑多情污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你念的什么诗?”霜晚陡然好奇,一面调笑道:“你又不是那出家和尚,还管什么梵行?就算有了倾城,还瞻前顾后,哪配得上她呢?”
“我看小殿下倒是配得上。”后边贤妃冷冷冒出一句:“小殿下这为顾公子跳临风台的劲头,怕是早该冠上‘情痴’二字。”
霜晚陡然之间倒是沮丧得很,虞平丘只担心是受了贤妃的嘲讽,一时半会儿又想起那重伤的苦痛。殊不知霜晚只无奈开口:“我伤心的是佛家清净,戒绝杀生,我再恼她,也没法子就这么一剑劈死。”
虞平丘没理会,又提起那诗:“我首次读到的时候,还是在上着学,当时只感叹写诗的人是怎样的满心浪漫抒怀。这会儿想起来,也不过是不爱罢了。——真要爱得惨了,怎么可能做不出抉择?”
“写诗的是个和尚罢。”霜晚道,“和尚不是也能还俗么?”
“他是一方最德高望重、地位最尊的佛门领袖,却偏偏迷上了一个寻寻常常的凡间女子。”虞平丘道。
“我怀疑,他的情本来只有五六分,却凭空写成了十分。”霜晚有些不屑,“有一种男子最为可恶,既无筋骨,又少真心,偏偏只会写那么两句歪诗,假装自己是风流才子罢了。”
“我若是那个僧人,我便抛下佛门去还俗,学佛哪辈子不成呀?心爱的人可就这么一世——兴许一转眼儿,便不见了呢。”
“佛法无边,岂是说两句便能还的俗么?”路过一个面容清癯的年少僧人,只向霜晚微微一笑。似是笑话她痴愚。
这人是哪个呢?霜晚暂且将放在平丘身上的心思少少移开一点儿,模样倒是好看,清清朗朗的,恰好是她偏爱的那类。
若是他甘愿为自己还俗。霜晚不切实际的妄想病倒是一言不合便发作,同时她也清楚得很:自己不过是享受以平凡之资而独享美人垂爱罢了,至于为他做些什么,大概还真不在她谋划之内。
她也许会舍弃一切,但不会再为了哪个人。霜晚想,上一世的教训还不够么?若是再有哪个人肯以情要挟自己舍弃一切——那便不是情了,而是明枪暗箭满布其中的致命陷阱。
“白马寺这些年也并不曾有什么慧心独具、年少彻悟的弟子。”长老谦虚道,“眼下只有一个打扶余国来的,名唤颖师,最会弹琴,还琴佛兼修,不若便允他为陛下奉奏一曲罢。”
霜晚闷闷地一筷连着一筷夹着斋饭,冷不防一眼看见那抱琴走来的少年僧人——可不正是方才见的那个!
“你说,”霜晚凑近平丘,笑嘻嘻道:“有没有历朝历代,哪个公主蓄了和尚做面首的么?”
虞平丘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大过意得去。稍稍定了定神,又道:“有。”
“小殿下身为监国公主,位高权重。那些朝臣蓄婢纳妾,却单单不许小殿下养面首,怎能像话呢。”虞平丘此时倒是冷冷淡淡的。
“虞先生生气了呀?”霜晚也自知这话问得过于不合适,只得讪讪敷衍两句:“那你说,有没有为人外甥女反而嫁给舅舅的呢?”
虞平丘有没有回答、答了些什么,霜晚只如耳旁风一边过去——这颖师的琴实在是精妙到绝处,她这听力本来就寻常的双耳,也实在腾不出空闲去听旁人的回答。
一曲终了,颖师也只是叩了两叩,便辞谢离去。霜晚反倒是不甚乐意他走,径直追去廊下,截住那身量高挑的少年和尚便是一句:“我在长安北阙有处明光寺,大师可否愿意去那儿做住持?”
金屋藏娇这典故由来已久。霜晚想,眼下自己想纳个和尚面首,幸好手头还有处庙,倒也盛放得下。
“谢小殿下抬爱。”颖师倒是意外的不曾拒绝,一面将袈裟内襟绣的四句偈语展示给霜晚: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诫诸佛子,共结来缘
无巧不成书哇。霜晚感慨。当年与扶余女君续约,自己听闻扶余国佛教盛行,便赠了上百件袈裟去。
上百件袈裟里,也只有一件有字,是她亲手绣上去的。
共结来缘。这会儿倒是一语成谶。霜晚又惊又喜,“长安哦,路可是不远,大师还愿意么?”
“扶余国到中土都可以,凭什么这几里不行呢?”颖师倒也直爽。
“这小和尚倒是好看。”回程路上金麒麟文轩里,庆卿眼看着颖师,只顾得上打趣,“小殿下到底本事大,去趟庙里,还抢个和尚来。”
霜晚正要反驳,一边上转着佛珠的颖师却先开了口,声音倒是分毫不输天香楼任一个角儿:
“贫僧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