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带虞先生去看看那长安城西的宅子吧？”霜晚这天倒是格外清闲。“虞先生这整日早出晚归的，也该有个合适住处才是。”
这宅子还是当初甘泉宫边上的，原先是田十七的住处，后来田十七被牵涉进甘泉宫失火案，全家老小不明不白掉了脑袋，这宅子便一直荒在那里。
时候刚刚开春，一个外地客商倒是看上了这无主大宅，兴冲冲搬了进去，却并不曾过上几天的逍遥日子——据长安城里某个并不见得有多么靠谱的风水先生说，这宅子里边还有当初那田十七满门老小的鬼魂，怨气极重，入住的话，只恐对于财运有妨，因了这一层迷信的原因在，这客商才如此急切地想要将这七进七间的宅子低价转出了去。
“虞先生不怕鬼吧？”去城西的路上，霜晚嘁嘁喳喳的，再无个安宁时候。“我听说这宅子可好呢，那客商也翻修过了，虞先生若是想要，买下来也无妨。”
“我一个掘过坟的人，还怕什么鬼呢？”虞平丘随口答道，“不过，有一类鬼，我倒是怕得厉害呢。不过田十七横竖不在此列罢了。”
“哪类鬼呀？”霜晚随口打趣，“虞先生怎么别的不怕，单单就怕他一个呢？”
“还不是上次在乱葬岗里边，你说要同个风流鬼书生来段人鬼情未了？”虞平丘倒是小心眼，霜晚不由得暗自发笑。
眼见着车驾到了宅子门口，眼前的光景却教两人凭空惊了一着。
打头四乘照夜玉的车子，金镂马鞍上边流苏垂挂，装饰的孔雀翎熠熠生辉，后边从车也各个装潢昂贵，车队其间一群递送夫前呼后拥，更兼上十来个娇媚丫鬟，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这，又是哪个贵人呢？霜晚看呆在那里。相较之下，自己这一辆半新不旧的金麒麟文轩，也确实差着些。
“大梁监国公主驾到——”车把式高呼一声，看着那宅子里进进出出的“新贵”从人。
“大梁岐王在此——”其中一个管家模样的回敬一句，车把式登时住了声。
什么情况？！霜晚彻底懵了。
岐王申绍玮，不是已经去封地了么？怎么这会儿又回长安了？霜晚出神地看着那一队队搬运家什的夫役，什么黄花梨红木沉香紫檀，一概向里边自顾自搬去。看这架势，岐王要在这宅子里常住？
不一会儿那管家模样的人又出来了，身上袍服分外齐整，也不忘搬张桌子来，支起一口大锅，两个婆子忙不迭地舀起肉粥，向围拢而来的众人碗里盛去。
墙上红榜也贴了出来，“恭贺岐王乔迁新喜”。霜晚盯着“岐王”二字，怎看怎觉着刺眼得很。
“走吧。”虞平丘吩咐车把式，一面轻声安慰霜晚：“长安城里好宅子还多的是呢——大不了我再寻一处罢了，何必一心只惦记这个呢？又远又偏的。”
霜晚正待要走，早有个年轻小厮急急忙忙赶来，正拦在那马前：“岐王恭请殿下前来赴会。”
“万一绍玮还想见见他阿姐呢？”虞平丘劝霜晚道，“再说了，就算你不乐意绍玮，还不去看看绛宾姑娘么？”
确实。霜晚不得不承认，自己至少还是牵挂绛宾的，同时也有些格外的好奇，这已成了岐王妃的元姑娘，如今又是什么光景？
“那就去看看罢。”霜晚下了车，随着那小厮步子走进这新晋岐王府。
看来绍玮已经派人同那客商谈过了。霜晚一边向里踱步，一边想道。其中几样家具显然是三两天之前便先运了来的，这会儿已整饰一新，等待着它们主人的“赏光”。
“殿下先在这儿侯着，岐王马上便到。”小厮将霜晚带到候客室，交代两句便转身向外去了。
平丘也随着进了来，拣了个靠近霜晚的座儿坐下，一浓绛一宝蓝，两道人影相并立着，一个满面通红，一个汗流点点，活像是那年画儿上的祝融同共工。
“岐王到——”外间一声高呼，霜晚赶忙坐好。
进来的少年正是绍玮，穿着件雀金毛锦袍子，足踏一对儿滩羊皮皂靴，见着霜晚，笑容倒是格外的和气：“阿姐，好久不见。”
“王妃到——”外间又是一声，霜晚不由得下意识向外边一看。
“绛宾今日身子倒好。”见霜晚如此挂意绛宾，绍玮也知趣地转开话题，“她也愈发爱打扮起来，每月总要花去几十两银子的脂粉衣裳钱！”
“不过呢，”绍玮话锋一转，“我做了岐王，虽说年俸由内藏库定，但起码也担负得起。这王府收支，都由她说了算呢。”
“呀，我来迟了！”外间一声娇呼，门外登时进来一道修长人影，十来个丫鬟簇拥，更显得那来人面目明丽出挑。
元绛宾也愈发长开了些。霜晚看着眼前那颇异域风情的长圆形粉面不住地出神。原先的她，眉目称得上是清丽可人，这会儿却成了丰仪无双，也确实衬得上这岐王妃的位子。
还是像她母亲呢。霜晚沉吟，又如梦初醒似的抬头，“好久不见。”
她的体态确实丰盈了些。霜晚想，这大概也旁敲侧击地表明，那岐王不曾苛待她，反倒是她在这儿过得格外惬意。
“如今故地新归，又同至亲重逢，确实也是喜事连连。”绍玮这话讲得也格外漂亮，“如今我新近迁来，寒舍略备了些薄酒，阿姐可愿意赏光呢？”
那便去罢。霜晚平心静气地想着，这宅子是落了空，可这满桌的酒饭也证明她同平丘此行不虚，没有白白打北阙鹿鸣馆跑来这儿。
岐王的派头也果然豪盛。霜晚盯着那一桌造价不菲的菜肴只顾上咂舌。
“阿姐也多用着些。”主座上边，绍玮笑嘻嘻地劝酒，“娘子说，美人最是酒阑时，想来她也觉着阿姐多饮些的模样可爱。”
“这道席大概也花费不菲罢？”平丘随口问一句，关注点倒是一如既往地剑走偏锋。
“确实。”绍玮极大方地承认，“这席上全数酒菜，抵得过中产之家十户的资财。”
嚯。霜晚不动声色地打消了回鹿鸣馆之后仿制食单的念头。继续专心尝着餐肴的鲜肥，同那酒的甘美。
绍玮好端端的在封地，怎么突然便拖家带口地回了长安呢？酒意不住地上涌，霜晚的思路这会儿却并没有受太多的影响。
莫非，皇父意中的储君，是绍玮？霜晚疑惑不解地瞥一眼主座上的人，那张面孔怎看怎显着放诞纵情——皇父怎么会看中他呢？
“绍玮怎么又回长安了呢？”霜晚斟酌再三，终于开口，“我和平丘还寻思过不了几日便去岐山看你呢！”
“不正经地讲，是不愿见阿姐一路车马劳顿。”绍玮在他阿姐面前，总是格外的善于讲话。
“那正经地讲呢？”霜晚装傻充愣。
“正经地讲起来，也没有什么格外稀奇的，”绍玮颇不以为然道，一对流波眸子，却始终在那歌女身上打转——霜晚偷眼看此时的绛宾神色，只差把“见怪不怪”四个字明着写上脸去。
“我封地近些日子有盗贼，正巧我也想念长安，便上了道奏折，请陛下允我迁回来。”绍玮答道，一面并没有忘记打趣：“我还得谢谢阿姐呢。”
“谢我做什么？”霜晚不解，同时又觉着绍玮有些耿直得好笑：“你请还的奏折，可不是我批的！”
“若不是阿姐你替先皇后鸣冤，指告西宫母子，使那久峦远迁，我哪有这机会回长安呢？”绍玮在这一点上，对霜晚可是感念有加。
霜晚听着听着，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同虞平丘简单交换一下眼色，又强颜欢笑道：“其实这件事，也不全在于我。皇父年事已高，大概也分外盼着能多见儿女几面罢。”
霜晚这会儿酒力上泛，两颊绯红，心里却是同明镜似的：皇父同绍玮，必定是有些什么勾连。不然以两人先前的关系，绍玮断然不可能这样大张旗鼓地迁回长安。
绍玮偏偏这会儿被放了回来，用意也是明确。眼见着自己是一天天的大权在握，皇父自然也不肯就此善罢甘休。原先，他的棋子是客氏，后来成了谭氏，如今西宫倒台，他自然也应时当令地找到了新的棋子：申绍玮。
平心而论，霜晚并没有把这六皇子放在眼里。她当初同久峦明枪暗箭的时候，绍玮只能远远地看着，连摇旗呐喊的资格也不曾有，如今纵然得了势，大概也未必翻得起多大浪花。
怎么一个不如一个呢？霜晚想，她皇父若不是黔驴技穷，也准是有些老糊涂的。
眼前的绍玮，大概也不是什么扶得上墙的货色。霜晚在心下里不住盘算：好酒，贪色，秉性豪奢，这等人她早不晓得见过多少，同她来斗，也未免显着自己分外欺负人。
不怕不怕，他若是皇储，那自己还有上官左相当外援呢。霜晚这如意算盘倒是拨得分外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