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夜空可比一千年后要澄澈许多。虞平丘坐在渡月轩的琉璃脊上，对着那四合夜色几乎移不开视线。
“今夜月明，也合适观星。”虞平丘向下边几个人招呼一声：“小殿下也上来，同我一道看，怎样？”
“虞先生还是自己看罢，”霜晚高声回答，“前几天入了秋，我腿这会儿不大舒服呢。就是要爬，也上不去呢。”
一边上邓燕燕怀里抱着的岁微，也兴奋地小手指天咿咿呀呀叫个不停，虞平丘视线里陡然出现了一张黑面孔，是真珠。那瘦瘦的身子倒是同他的画风分外相像，虞平丘不由得讪讪地笑了笑。
“我听说，星象倒是一样高深学问，虞先生学贯东西，可曾也懂些观星问天的法子？”宿兰倒是抢先开了口。
“这个嘛，我倒是不大懂的。”虞平丘向来对玄学有些敬而远之态度，“我们读的书里，圣人还告诉我们，子不语怪力乱神，星象这类的，先生自然也不会教我们。”
“不过呢，星宿方面，我倒是懂着些。”虞平丘顺着梯子下到院中，快走几步到霜晚面前，将那漫天星斗指给霜晚看：“银汉两隔的那两颗，是牵牛和织女星。”
“那几颗像是司南柄，名字叫招摇，也叫北斗。如今这天下皆秋，斗柄的位子也是向西。”
“北斗星西东两面的，是参星和商星。”虞平丘几乎把自己所晓得的那一点点天文学全数倒给了霜晚，“都说参商两隔，这两颗星可没有鹊桥载着他们碰面呢。”
“那钦天监就是看这些的么？”霜晚仍然好奇，“我听说，这漫天的星星，到了钦天监灵台郎的眼里，便能看得出国运与帝脉。”
“那皇父如今是在病中，怎么这帝星不曾暗下去呢？”霜晚又问一句。
“……我认识一个钦天监属官，小殿下若是不懂的话，大可以去问他的。”
“哪位世外高人呀？”霜晚打趣。
“姓莫，叫莫道行。”虞平丘答道，又凑在霜晚耳边，低声嘀咕道：“上回诈称东宫失德，他可出了不少力呢。”
“虞先生到底打哪儿认识的这么些奇奇怪怪的人！”霜晚半笑半恼，话里妒羡意味却是格外浓重。
令霜晚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距离观星并没有几天，那钦天监的莫道行便被剥去了官职，只身发配去了夜郎。
“莫监正到底犯了什么错？”霜晚对着那份语焉不详的文书来来回回读了五六遍仍没看出所以然，只好拿着文书去寻上官黎。
“崔九弹劾的。”上官黎答道，“那崔九原先是周原人，前些日子随着岐王回了长安，想不到这会儿竟做到了吏部尚书！”
霜晚这才意识到，如今的事态比她所料到的更要严峻复杂许多。
“那究竟犯了什么罪？”霜晚继续追问。一面并不肯轻易死心——自要是不至于死，她大概总有法子将那人保下来。
“据说，是与一个宫女私通。”上官黎无奈，“当事宫女这会儿也被发卖，小殿下若是想找到人，只怕要难过登天呢。”
“都说捉奸捉双，这另外一位死活寻不到人，空口白牙讲一句私通，鬼知道是不是呢。”霜晚愤愤不平道，一面又格外担心：“这岐王一伙如此急切地要讲钦天监换血，莫非……”
“乡里很多这等事的，”侍茶的婢女为霜晚又斟上了些，“大凡有女子年少守寡，又是得着些家产的，必定会有人举报通奸。”
“那为什么不许她们改嫁？”霜晚问一句。
“不是和人有私情的问题，”上官黎继续讲，“那男家的叔伯兄弟，可并不是什么善茬。而被诬告通奸的女子，实际上也并不是人人都不治行检。”
“嗯？”
“叔伯兄弟为了吞寡妇家财，往往会找到一个与寡妇关系密切的男子，或是邻居故旧，或是娘家亲戚，然后将两人抓在一起，屈打成招。好借此侵吞家产。”
霜晚不得不承认，自从她做了监国公主，接触了朝中各色人等，她对人的行为认知下限总是不住被刷新。
“所以说，莫监正也不是真同哪个宫女有私情，而是岐王崔九他们一心要害他。”上官黎摊了摊手，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告诫霜晚：“你同那岐王的关系……说不上差吧？”
“不是很差。”霜晚老实答道，“不过是从小一处儿长大而已。直到他十来岁，我若是再同他来往切近，只怕要被说成是齐诸儿同文姜，才自觉避了些嫌。”
“那也得留神点，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上官黎而言，霜晚算得上他的一道最坚实屏障，至少也能为那琼树和小皇子多遮挡些风雨。
钦天监的事情并没有在朝中掀起多么大的水花，眼见着日子又一天一天无声无息地滑了过去。秋凉渐重，白日更短的时候，霜晚终于等来了她的二十三岁生辰。
年纪确实不小了。霜晚坐在镜前，任着朝云为她梳那长安城里新时兴起的蝉鬓。上官府里送来了几样首饰，造型还说得过去——据说，也是最得着妇人们青睐的样式，上官家二位夫人亲自挑的。
“小殿下想什么呢？”朝云见镜中人没来由地荡漾起满面笑意，一时也有些好奇：“是想到虞先生了么？”
“才不是呢。”霜晚嘟哝一句，“我不过是想起来，上一次这样的生日，还是在我十七岁那年哩。”
“五年了。”霜晚对着镜中的女子形影自言自语道，“年岁也不小了，若是在那民间，只怕做娘也轮着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一世里自己生下雍容的时候，也不过是十八岁，彼时顾思平也不过是二十四岁，这一对儿帝姬驸马，也是长安城里人人称羡的登对。
“平丘前些日子还同我说呢，他们一千年之后的女孩子，二十五岁便要开始保养了，年纪也开始老了。”霜晚凑在镜前，对着自己嘻开红唇：“大概是我生得不显年纪罢，总觉着我模样还小呢。”
“平丘自然不可能笑我老，”霜晚又开口，“他长我九岁，这么算起来，都三十来岁了。可我觉着，他怎么还同那初见时候似的？”
“所以说，小殿下同虞先生是神仙眷侣嘛。”朝云倒是什么话也敢讲，“神仙长生不老，小殿下不显年纪，虞先生也是，这么些年面目上也不曾有什么变化，可不是非同凡人么！”
“小殿下和虞先生，几时办喜酒呢？”阿盖整日同朝云在一道，也无可避免地学会了不少俏皮话，“你两个若是要办喜酒，我可能连喜堂也帮你们问了！”
“不急，不急。”霜晚笑嘻嘻地打发两人，一回头，平丘可正立在门边上呢。
虞平丘的心思，在她想来倒是通透得很。她在十七八岁的年纪，自然对着异性有些分外的幻想，虞平丘的态度却是分外清晰明了：做皇帝比嫁人好，他为臣辅佐她一世，也好过他娶她。
“阿舅没办法娶你的。”虞平丘对霜晚道，一面怕她沮丧，只好再续上一句：“阿舅会陪着你，一辈子。”
平丘在这一点上，倒同他一向看不惯的颖师差着八九不离十。霜晚明白，若是让颖师还俗，只怕难过登天，可她每每上明光寺去，颖师待她的温存，又使她觉着眼前的并不是个一心佛法的和尚。
也许人都是这样复杂罢。霜晚想。
今岁的生日宴仍然热热闹闹的，连一向深居简出的邓燕燕，也赏光来了渡月轩。金蕊抱着粉团儿岁微，捏着那对小胖手为她作了个简简单单的揖。
这生日宴没有理由不宾主尽欢。霜晚强行说服自己，又向口中倒了盏百末旨酒。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同她相熟，霜晚没有出声，目光只在人丛里逡巡：瑾妃哥舒棻、全妃上官琼树、贞婕妤邓燕燕、朝云、阿盖、文嘉懿、宿兰、虞平丘、温衡儿、颖师，甚至还有那上官府的大夫人，也带着礼物姗姗而来。
就这么又是一年过去了么？霜晚问自己。她几乎疑心，那临风台上纵身一跳，生生摔去了她的一半寿数。
那以后，自己便觉着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
虞平丘曾将那只打一千年之后带来的珐琅怀表展示给她看，并耐心向她解释一千年后人们之于时间的精妙计算。
如果她不曾记错的话，那短针转上两转，一日便过完了。她曾经无数次嫌厌日常闲闷，总恨不得拆了那玻璃壳儿，将短针强行拨上两圈。
而如今，倒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时时刻刻硬拨着那短针走似的。不知不觉便偷去大半光阴。
“今天你可以饮个尽兴。”虞平丘悄悄递上一张字条。霜晚心领神会地点一点头。
第二天早上起来，霜晚仍宿醉沉沉，那匆匆闯入的来人却顾不得礼数，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逼着她接受这崭新的一记重击：
“虞府，虞府害了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