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先生,好久不见呢。”久峦正心烦意乱地走在宫道上,迎面而来一道高挑人影,只是那身量太过于单薄,线条生硬得仿佛是哪个初学丹青的拿着半秃狼毫画出来的。
“臣虞平丘,给太子殿下请安。”虞平丘倒是一改先前的冷然态度。甚至带着几分主动嘘寒问暖的架势。
是同霜晚闹了脾气么?久峦不由自主暗里发笑。在他看来,霜晚同平丘之间的那点情分仿佛是天上的流云,零落四散也不过是指日可待。
女子是得以柔顺为美的。久峦想,眼见着这些年霜晚甚嚣尘上,仿佛水落石出似的,那点原先还可以勉强粉饰为“娇蛮”的小性子,这会儿也露出了原本虚掩在画皮下的面目,只差把“骄矜”二字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
“今日天气倒是不错,”久峦终于寻到个寒暄的话头,“前些日子承乾殿翻修,后园苗圃绿植新添了不少,这会儿也是花期,虞先生倘若不嫌弃,前去小饮两盏如何?”
“承蒙抬爱,倍感幸甚。”虞平丘工工整整答出两句。这太子殿下倒同他父亲十分相似,至少在对繁文缛节同华而不实词句的偏爱上倒是出奇地一致。
太子所居的承乾殿,去岁里因了这巫蛊奇案,几乎拆去一半。年节将近的时候又重新盖好。虞平丘带着些羡慕地赏看飞檐上边满铺的簇新琉璃,又想起渡月轩那半新不旧的屋子,不由得轻叹一声。
承乾殿里的酒倒是不错。虞平丘端着那只金鹦鹉杯,任由酒香一簇簇向鼻中钻。这酒据说是陈过二十年的,一滴水也不曾掺进去,大概整杯饮下去,整个人便会瘫软在那里罢。虞平丘决定,只轻轻抿一小口,免得酒后失言,又冒出些本来不应当讲的话。
“臣前些日子在京城中高府,亲眼见了场法事。不,不能说是法事,因为那招魂是活生生的 真的招了来。”虞平丘随口向久峦冒出一句。
“真的招来了呀?”虞平丘分明看见,久峦那双随了母亲的丹凤眼里闪动着讶然同欢喜的光辉,看来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然是不错。
“高家的女主人寡居多年,先前有个十分宠爱的面首,前些日子那面首生了暴病,不出几天人便没了。”虞平丘一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娓娓道来,一面不由得想起中学时扯谎被老师暴训“说谎不打草稿”的经历。
“……挺可怜的。”久峦附和一句,“不过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那女主人倘若喜欢,再寻个容貌相近的便是。”
“臣听说那面首死后,女主人曾颓丧过一些日子。任是旁人怎样劝都无济于事。可这女主人近些日子却容光焕发的,也爱起来打扮。”虞平丘悄悄瞥一眼久峦神色,继续讲道。
“臣本来以为她是另有了新欢,可她却告诉臣,死去并非是缘分的终结。情之所至,哪怕阴阳两隔,那忘川也渡得过去。”
“前天高府摆宴,酒过三巡的时候,女主人便喊来一个人,自称是东海郡来的,由他布阵作法,亲自请了那面首来。”
久峦全神贯注地听着,不自觉地移动身子,试图离平丘再近一些。
“那面首还为高大娘子吹了支笛子呢。”虞平丘笑道,“臣听说那个东海郡的神人这会儿还在长安,太子殿下倘若是好奇,可以叫他来表演一番,也让承乾宫里的人长长见识。”
“喊他来罢。”申久峦答应得倒是斩钉截铁,“也不瞒虞先生讲,我当初有个爱妾,自打我到了束发年纪,便一直在宫里服侍。前不久刚刚害了急病,医治无效,人年纪轻轻便没了。她走这些日子,我也没有一天不在想她。——那东海神人真的会招魂之术的话,便将他唤来怎样?”
宝络究竟是怎样没的,你心里没有数么?平丘一面暗暗鄙夷久峦,一面只笑着应和:“臣猜,高大娘子大概也不会拒绝这个为殿下效劳的机会罢。”
这天平丘打承乾殿回渡月轩,一进门便看见面前立着两道人影,一长一短,一个比甲水绿袄,一个石榴红红海昌裙,两抹鲜亮色调放在一处,倒是格外醒目。
“虞先生从承乾殿回来的么?”高身量的那个问一句,大概也早早闻着那太子宫中特有的醇香酒气。
虞平丘揉了揉惺忪醉眼,方才看清那高身量女子正是韦梵音,边上那海昌裙的——除却他家小殿下,还能有哪个?
“承乾殿的侍奉宫女生得好,不是么?”那韦梵音上前一步,修长食指几乎要戳到平丘鼻尖。
“小殿下那样好,你偏偏不管不问的,还专向久峦那样轻狂惯了的看齐,”韦梵音这会儿倒怨起平丘来,又转向霜晚:“小殿下为大梁长帝姬,是君;他一个太子冼马,是臣。君教臣天理昭昭,小殿下可莫要可惜了些。”
霜晚“噗嗤”一笑,也凑上前,“我哪怕借平丘十个胆儿,他也未必敢做出这等事呢。”
虞平丘这会儿却是两面不是人,他断然不曾想到,当初心心念念惦记着他,甚至不惜对霜晚恶言相向的韦梵音,如今竟然会倒在霜晚一边,反倒替霜晚吃那无名飞醋。反戈一击最为致命,虞平丘哀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