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诏狱牢房。
间壁雍容的哭声愈发稀少起来，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申霜晚披头散发地蹲在墙角，极珍惜地啃咬着一只温热的肉包。她前几日无一例外都是仅有薄薄半碗残羹冷饭果腹，饿得胃里一阵一阵的疼。今天守牢的恰是早先日子里相熟的亲信，这才头一次吃上这一点点诏狱里稀有的热食。
“雍容！雍容！”肉包还剩下大半个，霜晚扑在牢房口，两手把着铁栏向间壁大喊。“过来，——娘这里有肉吃。”
雍容没有理会，哭声愈发微弱了。值守的狱卒端来米汤，一勺一勺舀在她嘴里，她大概是饿的太久，连吞咽的力气也没了，稀得见不到半颗米粒的奶白色液体从她唇边一滴不剩地流出来。
“她大概活不久了。”狱卒折返过来，饱经风霜的面孔上现出遗憾神色。哪怕这场面他早已见过无数次。他是有心有意的人，自然最见不得这般稚龄幼儿活活冻饿而死的惨景。
好端端的人一经关进这里，从来便少有能活着走出的。霜晚蓦然回忆起往先的听闻，心又不由自主凉了一大半。雍容刚刚没了气，教两个年长狱卒一道运了出去。不出半晌，那两人又折返过来，面无表情地抬着个鲜血淋漓的妇人向外走，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无力地悬垂在覆面的白布外。
顾思平，你好狠的心。申霜晚看见那妇人惨状，又回忆起自己经历，愤愤地几口嚼完剩下的包子，斜倚在墙角草堆上咒骂自家夫君。当初萍水相逢一夜欢情，没料想有了雍容，还是他提议要娶她为妻，两人一道跪在金阶前向父皇请婚。不晓得费了多少嘴皮子，才换来那一纸大红描金的婚书。
十年夫妻情意，到头来换个沟水东西流。不，他这般行径，比起那抛妻弃子的司马犬子更要卑劣可鄙。霜晚恨极，而又不由自主没奈何起来，那卓文君虽被薄情离弃，较之于她倒还算得上命好，至少心灰意冷之时还能相决绝，施施然留得一条性命在，她却是真真切切被关在这鬼地方朝不保夕。
顾思平，早知有今日，嫁鸡嫁狗也不嫁你！霜晚悲愤地仰天长啸。拔下头上银簪在暗壁上一笔一划刻下一个歪歪斜斜的『命』字，这是她的命，也是那被酷刑折磨致死的妇人的命。百年苦乐由他人，这话着实不掺半点假。
“罪妇申霜晚，其夫谋叛，坐罪当诛。即刻解到法场，不得有误！”好不凑巧，锦衣卫来了。带着她亲弟弟，当朝圣上的手谕来取她这条不值一提的性命。
“不会的，不会的。”申霜晚一瞬间颇神经质地一屁股跌坐在地，双手抱头喃喃自语。她出嫁前对这个弟弟一向最为疼爱，姐弟俩不能说不是情深谊厚，今日他怎么会因了这欲加之罪置她于死地呢？
牢门哐啷一声打开，两个如狼似虎的差人一左一右挟着霜晚出了监。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裙裳扫过阴森冰冷的石阶，将拌了泥涂的血迹全数揩在上边，搅成一片难堪的烂污。
囚车上霜晚看见夹道两旁无数的百姓向她戳指痛骂，已记不清哪些是当年公主府施粥时厚着脸皮来果腹的贫儿，散着馊腐味道的鸡蛋和发霉生虫的菜皮一道劈头盖脸向她掷过来。她只木愣愣地立在哪儿，并没有半点儿躲避意思。
自夫君叛变投敌那日起，她便不再是位列嫡长的宁德帝姬，而是叛臣罪妇申霜晚。既是顾思平借以高升的糟糠之妻，也是申久峦欲除之而后快的政敌。可惜她知道得太晚太晚，一直躺在那个夫怜弟恭的酣沉甜梦里未尝醒转。
幸好雍容先走一步死在牢里了。申霜晚麻木地用脸接下一只只腐烂发臭的鸡蛋同肮脏破旧的鞋底。她自小养尊处优，怎么受得了这般折辱。自己也终于不用再替她心痛了。雍容，你且慢点走，等等娘亲。霜晚半神经质地低声自言自语。
法场监斩官正襟危坐，新做官袍的鹤补子昭示着拔擢后的尊贵地位。差人将她一把扯落囚车甩在地上。仿佛那几层肮脏破布包裹的并不是大梁国金尊玉贵的宁德帝姬，当朝陛下的同胤亲姐，而是一具没有性命的土偶木梗。
斩，立，决。霜晚听见了最末的三个字。轻飘飘地，却为她薄薄的二十七载春秋载上最末的结语。大概人生天地间，往去的日子太过顺遂，便终究难逃这一劫。霜晚绝望至极，却看开了几分。
虎头铡。雪亮雪亮的。比初识那天顾思平送自己的苗银簪子还要晃眼。霜晚觉着这二者之间，必定有什么她不愿细捋的联系。
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申霜晚绝望地紧闭双眼，发下平生最末一个心愿。她曾经无数次，替夫君，也替久峦发愿，祷祝他们平安喜乐。可谁又能想到，渡人者难自渡，她竟然也会有如此凄然的时候。
抽刀一断断红尘，二十七载化碧土。霜晚蓦然听见一声饱浸哀怜的低吟，声音极轻一掠而过，无力感却是真真切切。
一颗头颅伏下，终归未能再抬起。只这样电光石火的一霎时，法场上爆出如雷震耳的欢呼声，罪妇申霜晚，即刻伏法。她那尸位素餐的夫君已披发左衽叛逃入达奚部，由她接下这一刀，也是天意所容，民心所趋。夫为妻纲，自然这一刀来得并不冤。
旗幡上溅了几点微弱的殷红，更多的炽烈颜色被迫横流混入那满地不堪的脏污。——什么苌弘化碧，望帝啼鹃，自古以来便不过是轻如鸿毛的安慰，同苦主的性命一样值不得几个钱。
这便是宁德帝姬申霜晚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