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大众的残忍。”他撂下这句话之后似有些不愉地一甩广袖坐在原先的椅子上,翘起腿来,胳膊拄着圈椅的扶手,还再看向犹如安坐不动的寂霖;在他的眼中,能看出那一点点的纠结,却是永恒的平静。
听他说完,便笑了笑。最后,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您没有狠下心来杀他。”他又一次与我这么说。
“不,我是在等你动手。”摸摸下巴的胡茬,眯着眼睛瞧着寂霖的尸体,心里的想法开始渐渐地平静下来。
“你是想多聊聊。”他道。
“差不多,你就让这老古董如此死了,也是可惜。倒不如死前多挖出些故事来;”很淡漠的回应着他,就像他对待我如何态度的一样对待他。
我们两人的谈话尤为奇怪,不单单无视了已经死去断气的寂霖,也无视了我哥和林小爷。林海也不死等着,这地方对于他来说好像有些新奇——他大概没来过这里,左顾右盼,在里屋里走动,欣赏着字画古玩;
他呆着无聊,也跟着游走,二人也没闲着,攀谈了起来。
“尊王爷。”林海先开口了。他们站在窗口边上,雨声在此时叫嚣过劲了,平然许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悲。小林儿时于乡下便能看到邻家杀鸡宰牛,便见得临宰牛之前,牛会哭的泪流满面。”说着,他微微侧头瞧向我哥。
我哥没有对他的话深考虑。这大概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改变,早年你与他说一句话他大概已经一百句话等着你了,如今不会。他变得简单,也约是不想那么累。他对于林海的话,点头示意他明白了;
林海亲叹一声,微微感叹。对于林海来说,寂霖是他的恩人,对于官棋申来说又何尝不是呢。但他的话,可能就更多感叹一些了。官棋申虽然多,但是他不会说出来,不会表露出来,为了大众的利益,我们都可以不择手段。
“唉……大概寂老爷也清楚今日必然要与那张贼人一起上路了。”他笑叹一声,望着窗棂愣愣出神。“这里我没有来过——这么多年我与老爷无数次出入寂府,这地方我没来过。”
“寂霖的住所不在这里?”我哥问道。
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对。”林海点头,“是的,不在这地方。他选在这个地方,可能是因为这地方是他不常来的罢。”
“他既知道,又为何要选一个这样的地方。”我哥摸着下巴,琢磨着不紧不慢继续道:“人不是都恋旧吗,可他又如何的奇怪。”
“我猜测,他不过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听天由命罢了。”
听着他二人的谈话,我笑了一声,没说什么,摇头。若我说,寂霖没料到我们当真要他死,但我们这样做,他也丝毫不意外。相反,他心明镜的如果我这样做,我会因为国家脸面为他收拾残局,并给他一个好名声。
“官棋申,朕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要逆着寂霖来帮着我。”我深吸一口气,依旧盯着寂霖低垂着头的尸体,“你就不怕寂霖动手?”
他抿抿嘴,讲出了犹如故事一般的,他的前半生;
他是官家庶出最小的少爷,官父则有一房妻子,三房妾室。在那个时代,一个祖辈富余的人家,继承祖宗家业的嫡长子只有三房妾室,简直是太少了。富贵人家大老爷有个七八个姨太太岂不是小说了?但官父没有;
据官棋申说,他有八个哥哥,三个姐姐。其中大哥三哥是嫡出,剩下都同他一样是庶出;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和谐,人多了,便免不了什么勾心斗角。祖父过世后,官父便是家主。同三个弟弟生活在一起,另外两个弟弟各自有各自家业,几个妹妹也都嫁人去;
“在我家破落之后,父亲大人没有要我和侄女投奔另外两个伯父,而是让我来找寂叔父。”他如此说;这多年来,他独出去的两个伯父对其也是不闻不问,早在官父在世时就多年未有来往。“家父在世时也曾因顾及一奶同胞手足兄弟之情,捎过去两封家书,不曾想过原先地方早已换了。多年来,也无任何音信。”
他的亲哥哥有八位,亲姐姐便有三个。叔伯堂亲那更是多的更多;到了娶了娶嫁的嫁的时候,官家又一次成了春城乃至滇地的焦点。还是上述那句话,在那个世道你有钱没用,你得有权。没有权,钱也都迟早是有权人家的。
“最开始官府找上门征税,打着征税的幌子,便都让那群小捕快饱了私囊,夸下海口来一次便要个十两八两的纹银。”
“到后来,官府到了我们家,就是明抢。不给就打砸,杀人。”
不曾想他们胆子就这么大了,原以为顺昌年间,尤其是中纪的时候,是天下大同四海升平的时候。现在因为战乱佚失了前朝资料,顺昌八十几年的时候,大概从那时候开始越来越乱了。
他说到这里,话语还是像任何时候的一样平淡。我想这不单单是他说的那么简单,这可能比一夜被屠了满门还要可怕。你想想,今天有人跟你说,你妈妈被杀了,明天有人跟你说你爸爸也被杀了。后天有人说,你哥哥被杀了,你妹妹被杀了。最后可能连自己养的小狗也没逃出魔爪;
这简直太可怕。
我这辈子最恨的便是贪官,但我更恨权利。是它缠着你也好,还是你追求它也好,但总归曾经的我,不明就里的讨厌。如今我更恨的是那群曲解的人,不管是什么理学还是各种歪理学说,亦或者是对圣人言的曲解,简直让人恶心。
痛恨贪官是因为我见得百姓因为昏君贪官民不聊生,厌恶权力是因为我被它缠着的没有自由,没有自己;让我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全部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了它的存在。而我恨那些断章取义胡咧咧的,是因为那都是断人慧命的;你连做人都不够格,还想着什么觉悟?去去去,白日梦。
话又说回来,万事事出有因。由此看来,他不容任何的贪官,似乎可以理解了;
“你这是如何的毒辣。”我轻笑道。
果真,你说人什么样的时候,自己就是什么样。想当年我十五岁一人率众平三万乱军,以种种魔法平百万兽人。难道不是生命吗?当真可笑。
官棋申没有理我,抿抿嘴,“您又不是不知,有了儿子您自己变成了什么样。”说着,他笑着似有讥讽我的意思,“那张灵儿如何惨死,不也您亲手所为。”
我二人的对话太奇怪,也太神奇。无有君臣如此,若说是友人,倒不足为怪。我们之间好像如何的都没有讽刺的意味,也谈不得什么生气的事。
“我也是一样,当我有了权力,便决不可见大众因那些衣冠禽兽而颠沛流离。”他话锋一转。说到如此,冷哼一声;到如此了,我便看不到什么平淡,他满眼除了愤怒,转瞬就是黯然的孤独与怜悯。
深叹一口气之后,他缓和了情绪,朱唇轻启继续与我道;
“您可以理解了吗。”
“那样的衣冠禽兽,当真让其万死不过分。”
想想他的残忍与他残忍背后对大众的那份心,这大概是个温柔的人;而我从政廿载而来,可谓用尽浑身解数,自己的心和对那些恶人的苛刻永远不能并存。这不是什么性情,这叫懦弱,软弱,糊涂。
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过往,而是不能让自己的过往成为别人现在经历的,这是他为官为道之本心。佩服;
也便如是了,心中的疑惑,我也终于明白了。虽然明白了,可是这个位置到底也不适合我了。“你跟朕说句实话。”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对寂霖,你没有心软过?”
听到此他笑了;
“他对我有栽培之恩,但这不是我随着他肆意妄为的理由。”他的语气也突然沉重起来,短叹一口气之后,似乎在想些什么。“您若说是对他没有任何感情这谁也做不到,至于对他的感激或者什么的,这不能说做心软。可您非要将这些混为一谈,臣也觉着佩服,您也做得到。”
这话我听后竟然也笑了——当真的,他又说对了。
“我明白了。”
他似乎是舒了一口气,最后点点头。“时候不早了,陛下。该回宫了,免得令人诽议。”
“嗯。”
起身时,那一瞬我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半辈子过去了,一直都是如此偏激。离开这里时,我没有再看寂霖一眼。谁也没瞧见官棋申却合掌作礼,略有感慨的道一声阿弥陀佛,方才同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