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红衣回到剧院,博文等一众明镜学会的学员们对她交口称赞,却唯独不见贺红衣的好闺蜜雨辰。贺红衣好奇之际,雨辰捧着一个大蛋糕走了出来。
“红衣!我早就知道你会是冠军!提前就在研究怎么给你庆祝,当当当当——surprise!”雨辰将蛋糕举在贺红衣面前,“西洋人有喜事就会吃蛋糕,我第一次做,样子虽然难看了点,但满满的快乐都在里面!”
雨辰将蛋糕塞进贺红衣手里,又从衣兜里拿出几只蜡烛插在蛋糕上,用火柴点燃。火光映照着贺红衣憔悴的脸庞,万术大赛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一滴泪不禁滑落眼角。
雨辰见贺红衣垂泪,以为她是因胜利而激动,“别激动别激动,吹蜡烛啊!”
贺红衣轻轻吹灭蜡烛,雨辰挖了一块奶油,想抹在贺红衣的脸上。
桑介桥见贺红衣情绪异样,开口制止道,“好了,别闹了,我和红衣有事要谈,你们先出去。”
众人离开后,桑介桥拍着贺红衣的肩膀,由衷地赞叹道,“红衣,你现在是我们学会的第一大功臣。”
“老师,比赛的奖金改日我去领取,到时候交由学会管理使用。”
“这次你获胜不仅保住了学会所在,所得一大笔奖金,对学会来说也无疑是一场及时雨。我们发展学员,开办杂志,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你立了这么大的功,该奖,而且要大大的奖。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跟我提。”
贺红衣思忖片刻道,“承蒙学会和老师的照顾,我没有别的所需。但我这次获胜,离不开新闸路那些朋友的帮助,可到头来他们伤的伤,失踪的失踪……”贺红衣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桑介桥宽慰道,“我之前就说过这些人并非平庸之辈。红衣,你获胜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宽慰。不要太难过,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他们,也对得起自己。”
“学生不明白,那些所谓的军阀和西洋人,直接在赌场里杀人。我的那些队友瞬间就成了枪下冤魂,那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啊,他们把我们的生命当成什么了!”
“确实可气,当今中国形式就是如此残酷,我们学会奋斗的意义,正是为了打破这种陋象,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自由平等的生活。还有一件事或许你还不知道,你的胜利,不仅保住了学会的剧院,还保住了新闸路百姓脚下的土地,保住了他们的家。”
“为什么?这个比赛,和新闸路也有关系?”贺红衣更加莫名。
桑介桥点点头,“对,新闸路也在这场赌注之中。法国人看中那块地皮很久了,这次要当真被他们拿走了地,不出一周,棚户区就会被夷为平地,变成影戏院、跑马场,那么多人就会流离失所。所以,这次任务你完成的非常出色,救了剧院,还救了许多百姓,老师以你为荣。”
贺红衣百感交集,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老师,这几天我太累了,想先回家休息。”
“本想着晚上给你好好庆祝一番,知道你辛苦那我也不勉强。对了,你入党的事,快了。”桑介桥满怀希冀地看着贺红衣。
卫乘风被送至医院,众人仍旧无法相信吴乾已死,纷纷盼着卫乘风醒来说个清楚。转眼深夜,众人困得几乎睁不开眼。恰时,卫乘风缓缓醒来,众人顿时被点燃,一股脑挤在卫乘风身边。
卫乘风努力打起精神,一五一十把赌场中的所见所闻向大家说明,然而一回想到吴乾的死就天旋地转,仿佛又要晕过去了似的。医生见状将众人强行推出病房,不许他们再打扰病人休息,然而卫乘风根本没有心情休息,沉浸在痛失兄弟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
病房外,吴潇潇哭天抢地,说什么也不信她那个混世魔王哥哥会被人打死。无论众人怎么安慰,吴潇潇还是止不住的嚎啕大哭。人群之外,吴法天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良久,方才一字一顿道,“说我儿子被杀了,怎么杀的,尸首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潇潇,不哭。”
吴潇潇看着父亲从未有过的样子,顿时止住了哭声,坚毅地点点头。
夜晚的租界繁华热闹,一家高级西餐厅中,马尔斯将一块带血的牛排切开,使劲咀嚼着。
热曼啜饮一口烈酒,发出啧啧感叹,“都说你们英国人绅士,老马,你吃起牛排却很狂野啊。这让我想起了非洲草原,百兽之王狮子寻找猎物的样子,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一趟?”
马尔斯放下刀叉,举起杯子摇晃了一下,“都说你们法国人优雅,看来红酒还是太清淡,也不是那么符合你的口味啊。比起非洲,我可是更喜欢中国,here!”
热曼大笑,与马尔斯碰杯,“I like China, too!这里真是让人充满激情!”
“No!No!No!”马尔斯摇头道,“是充满兽性!so,为什么还要去非洲呢?这里的动物世界,还不够精彩吗?还是你没看过瘾?”
“过瘾!当然过瘾!这帮中国人是真的hungry,急煞了眼……”热曼说到兴奋处,突然拿刀抵向脖子,临空划了一刀,“就像这样,血哗地流出来,人就死了,眼都闭不上。哈哈,等我老了,我要把这些见闻写进回忆录里……不过老马,我们损失的鸦片、军火,着实可惜!”
“有得必有失嘛!”马尔斯举起手,比起小拇指,“那么一点点,就当送给他们了!”
“被他们摆了一道,还能有这样的心态,你可真是大度。”
“尽管我们身处租界,但总归要和中国人做生意,提前交一点学费也没什么不妥。”
热曼一听来了兴致,“看来,你要有大动作了?有什么好生意别忘了让我也分一杯羹,中国人的钱确实好赚。”
马尔斯指指桌上的餐食,“那是当然,一起吃肉,一起喝汤,盘子做大,到时候……就用中国人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马尔斯举起杯来,二人相视一笑。
吴法天回到家,越想越坐不住,每五分钟就要猛地站起来一次,非要冲出去找儿子、找仇家。众邻居怕吴法天冲动出事,轮番负责看住他。
“老子死了这小子也死不了,我不信。现在我就去找他!”吴法天再次欲往门外冲。
卫乘风的头上缠着绷带,拼命拉住吴法天,自己却一阵头晕。
大锤妈赶紧上前堵住门,“哎哟吴乾爹,现在哪里是冲动的时候啊?你找他,这么大个上海,你就凭这双脚,到哪找他去啊?黄包车兄弟们早就出动了,阿蛙也去赌场打听了,我们还是等等吧!”
“我等不了了,”吴潇潇一下子站起来,“我现在就去赌场,就算我哥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体背回来!”
“潇潇,你就别添乱了,你哥死不了,什么尸体不尸体的,呸呸呸!”大锤妈急忙猛啐了几口唾沫。
卫乘风的表情愈发痛苦,“是我对不起有钱,我没能救的了他,他说的对,我就不应该去参加什么万术大赛!”
吴法天忽然瞪着卫乘风,“你这个臭小子,说什么对不起,这是什么狗屁话!我说了我儿子不会死!你想想你说的,你当时确实听到枪响,看到吴乾的背影倒下了,但是要是人真死了,不是会蒙着白布抬出去吗?怎么会连人影也没有,对不对?”
“对啊,有道理,那死人抬出来我们都见到了!”董大锤兴奋不已。
吴法天接着说道,“所以,这里头肯定有问题!我要去赌场问个明白!”
卫乘风思忖片刻,似乎振作了一些。
“我也去!”吴潇潇立刻站起身。
“要去大家一起去,抄家伙,走!”董大锤高喊一声,棚户区众人顿时雄赳赳气昂昂涌向了赌场。
吴法天拿着扫帚往赌场里冲,棚户区众人跟在他身后,气势如虹。然而,下一秒众人就被保镖们的枪口给逼退了出来。吴法天只得转换战术,抬高声音变着花样的骂街,终于把黄先生骂了出来。
“你是吴乾他爹?他已经死了,你们去乱坟岗找他去吧!”黄先生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
“你放屁!把我哥还给我!”吴潇潇说着就张牙舞爪冲向黄先生,棚户区众人也纷纷出手。
不远处,贺红衣正走过来,见赌场前大乱,匆匆走来,“大锤!乘风!你们怎么在这儿?”
卫乘风听到贺红衣声音,立刻扭头,“红衣——”
黄先生见到贺红衣,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呀,贺小姐您来了,一定是来领奖金的,我都……”
贺红衣并不理睬黄先生,上前扶起卫乘风,“你们怎么搞成这样子?”
“我们来讨说法!我……我们都不信吴乾就这么死了!我记不清了,你告诉我,他死了没?”
贺红衣摇头道,“我也想知道,那天我是听见枪响了,可是不是打中了吴乾,他又去哪儿了,不管我问了再多遍他们都不说。”
吴潇潇上前质问贺红衣,“听那个长着狗眼的人意思,就是你得了冠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比赛都有猫腻!你肯定和他们串通好了,杀了我哥拿的冠军!”
“潇潇!”卫乘风急忙喝止。
贺红衣并不介意,仔细思考其中问题,严肃道,“你们来这儿就是鸡蛋碰石头。乘风,你先带你的朋友们回去,吴乾的下落交给我,我去打听。”
众人看着贺红衣一脸笃定的样子,纷纷冷静下来,向黄先生投了一堆白眼便离开了。
赌场中,黄先生将奖金发给贺红衣,以为这一场劳心劳力的浩劫总算结束了,便在椅子上打起了盹。然而,只要他一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比赛中一个个惊悚的画面——王红茂被炸飞的腿,白宇直直倒地死去的样子,局座至死都闭不上的眼,还有崔洋血肉模糊的肚子……黄先生猛然惊醒,紧紧捂住发慌的心口,再也不愿在赌场带着,赶忙出去透透气。
弦拧紧了,谁都想松一松。钱白铁本也打算好生休养一番,却收到了新的难题。
“莫新龙?他来做什么?”钱白铁眉头紧皱。
陆横毕恭毕敬地汇报道,“说是带着小妾来上海游玩,有消息证明他打算在上海跟奉系接头,意图投靠。”
“放着北京不去,反而来上海接头?没那么简单,我看他是要待价而沽。这个莫新龙胆子倒是挺大,也不怕没吃着肉,反倒把狼引来。”
“上面的意思,笼络还是打压,由您决定。”
钱白铁笑了笑,“一道难题啊。”
“负责护卫的,是他最精锐的特务连,为掩人耳目,只有轻装武器,我们有能力解决。您看……”
钱白铁摇了摇头,“先不要动他。你去帮我准备一份厚礼。等他到了上海,安排见一面。”
“明白。”
“公事说完了,”钱白铁眉头缓缓舒展,“我们说说私事,最近上海的戏园子有什么好看的戏啊,这唱片我都听了八百遍了。”
“听说最近红府戏园来了个新班子,叫万重山,是第一次来上海,据说听过的都说好,尤其是他们的班主,传说能顶半个陈啸云。具体是真是假,属下就分辨不出了。”
“万重山,半个陈啸云?有点意思。”
与此同时,桑介桥也收到了莫新龙要来上海的消息。与钱白铁的静观其变不同,桑介桥决定拉拢他。
“我不同意。莫新龙此人在四川恶贯满盈,为什么要去拉拢他?”贺红衣的脸上明显有些愠色。
“说下去。”自从贺红衣赢得万术大赛之后,桑介桥比以往更在意这个学生。
“我明白这肯定不是老师的主意,而是南边的命令。如果老师吩咐我做什么,我也会去完成,但在心里我无法接受。难道我们就缺他那几千人马吗?”
“红衣,现在北方局势波诡云谲,直系奉系的决战不可避免,我们必然要在此之前博取机会,否则等尘埃落定,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世界不是简单按对错划分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倒也简单了。”
“可我们本身不是为了做对的事而存在的吗?为什么要叫明镜学会,不就是为了要像明镜一样,明辨是非么?”
“不,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在未来让所有人都走到正确的轨道上,但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胜利。只有胜利了,才有未来,才能完成我们的期望。”见贺红衣沉默,桑介桥继续说道,“你现在不理解很正常,一周后莫新龙会入驻万国酒店,你同我一起去见他。对你来说,这既是一堂课,更是一个考验。”
贺红衣略微犹豫了一下,“好,我听老师的,只是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之前我跟您提过,比赛中我的队友吴乾失踪了,此事十分蹊跷,还请老师动用关系帮我打听一下。”
桑介桥应了下来,给钱白铁打去电话,但电话却是副手陆横接的。陆横态度冷淡,虽然嘴里说着吴乾已经死了,但又让桑先生不要再过问,言语间似乎另有隐情。贺红衣听了更觉蹊跷。
另一边,陆横刚挂掉桑介桥的电话,就传来吴乾苏醒过来的消息,陆横匆匆赶往一家私人医院。
高级病房中,吴乾打量着周围素雅明媚的一切,误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天国,半是惊喜半是悲伤之际,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是医院,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陆横冷冷道。
吴乾顿时警惕地摆出架势,却不由疼地直咧嘴。
“长这么大,没人教过你要量力而为吗?以卵击石,只能自讨苦吃。”陆横继续说道。
吴乾打量着这张陌生的面庞,疑惑道,“你是谁?对我做了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做,我要是想做什么,你还能再睁开眼吗?”
“不是你你废什么话,把开枪的人叫出来,我砍死他给老子做药引……咳……”吴乾扯着嗓子吼了两下,发现自己体力不支,坐回了床上。
“我只负责救活你,不负责别的事。”陆横不屑地盯着吴乾。
“谁求你救我了?”
陆横不禁笑了,“也不是我想救你,是我们的先生。只要你肯帮他做事,你办不到的,我们老板帮你。”
“免!你钱爷我经历过这回大难不死,算是懂了。天王老子都要敬我三分,不敢留我在上面跟他肩并肩,只好放我回人间。你现在让我给你们老板做事?他算个屁,想让老子听他摆布?想都别想!”
“你中枪之后所有的治疗费用,可都是先生出的,怎么说也是你半个救命恩人,你不记他的好就罢了,多少也尊重点吧。”
“尊重?你让你上面那人亲自出来跟我谈,这才叫尊重。你一个名字都不敢告诉我的喽啰凭什么坐在这里说大话,你也配?”吴乾的伤口又痛了起来。
“我可给你时间考虑了,你别不识好歹,人的耐性也是有限的。”
“老子不干!听好了,不干!你最好趁我伤好之前赶紧从上海滩消失,否则我出院了要你好看!”
“那我也不勉强你,不过这住院费可是结了一个月的,不要浪费。在这之前,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吧。”陆横说完便离开了。
“王八蛋,你给我等着!”吴乾对着陆横的背影怒骂道。
红府戏院中,草台班子万重山的兄弟们正在做开演前的准备。
班主贺青舟在众人中间,席地而坐,随手抚摩着一把旧琴的琴面,缓缓开口道,“少于五百年,漆面生不出裂纹。若是自然裂开的,必定锋芒如刺。这作假的,大火蒸开,再用冰块镇的,锐不起来。”贺青舟环顾众人,露出一脸清高的神情,“看看,这假东西,就是乱不了真!”
“区区草台班子,倒也有几分讲究!”戏院老板走进来,将眼神落定在贺青舟的身上。
贺青舟未起身,只礼貌地点点头,“穷讲究,穷讲究!这琴都惹了灰,怕是老板也看不上眼的。红府戏院,闻名遐迩,才是真正的讲究地方。”
戏院老板冲贺青舟微微一笑,“兄弟谈吐,像是肚子里有些墨的。我也不绕弯子了,这世道乱,生意不好做啊。有讲究的人,我倒也能少操点心。我们戏院,平日里挑人严格的很,现在走的走,散的散,我才破的格,往日里草台班子……”
贺青舟身后的一个兄弟有些不服,立即反驳道,“草台班子怎么了?我们有名字,叫万重山!我们走南闯北,给百姓送去多少好戏,论资历和经验,还不比那些被人点来点去……”
贺青舟手一挥,那人便闭了嘴。
“我们混口饭吃,拿人钱财,自然要让人满意,绝不落得口舌。老板您放心,万重山这帮兄弟虽然不是什么正经科班,但嗓子一开,架势一摆,识货的都不敢喊停。”贺青舟露出客气而不容置疑的表情。
“对,老板若是不信,哥几个可以来一出。”万重山众兄弟纷纷来了情绪。
“那倒不必,我还有事要忙,”戏院老板看着贺青舟道,“班主你说了,我便信你。不过,这一上台,立见分晓。好的,留下来,不好的……”
“不好的,自然是走了。”贺青舟不看老板,兀自掸了掸旧琴上的尘。
戏院老板满意地点点头。
戏院大厅,钱白铁已经在老位子坐下了,工作人员们点头哈腰地接待着。
片刻,台上锣鼓声响,伶人们开始入场。贺青舟扮演的青衣赵艳荣出场,演出的正是《三击掌》。贺青舟一开嗓,钱白铁登时一愣,放下手中的茶碗,直直朝台上望去,只见贺青舟长身玉立,倜傥风流,歌喉扇影,一座皆倾。直直贺青舟退场,钱白铁的眼睛都没从贺青舟的身上移开片刻,哪怕陆横中途来报都被钱白铁挥退了。
陆横察言观色,知道这位贺老板入了钱先生的眼,倒也不急着打扰,直至贺青舟完全退下舞台,方才再度上前汇报道,“先生,您交代我的事儿,没成。”
“他不肯?”钱白铁有些讶异。
“说什么也不干。”
“从没有人拒绝过我,这还真是头一回。”
“那您看,这面子咱们要不要找回来?”
“面子都被人拂了,还能唱得出好戏吗,去找个人把他盯紧了。”
“明白,我这就去办。”陆横转身要走。
钱白铁又叫住他,“哎,你去打听打听这个青衣。”
陆横含笑领命。
戏院后台,贺青舟疲惫地摘下头饰,擦去脸上的油彩,竟是一张清秀英俊的脸庞。不远处,戏院老板正点头哈腰地向陆横说着什么。
不消片刻,陆横回到钱白铁身边,低头附身道,“先生,打听好了,此人名唤青舟,善作青衣,还习得一手好琴,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万重山的人,班主说若是唱得叫座还能多留几日,若是无人捧场,给的期限也就一周。”
钱白铁满意地点点头。
后台,画着老生装的高九郎兴奋地向贺青舟转述台下观众的热烈反应,贺青舟虽然嘴上自谦,但心中倒是颇感得意。
恰时,一个男声响起来,“此一去,不回相府门。这‘去’字唱错了气了。”正是钱白铁。
“你谁啊,谁让你进来的!”高九郎立即为班主说话。
贺青舟连忙摆手,示意高九郎不得无礼,青舟起身对钱白铁行礼道,“青舟功夫不到家,斗胆请教先生,这气不应该是蓄在去上?”
钱白铁回以一笑,继而缓缓解释道,“蓄气尚可,偷气却偷错了地方。王宝钏悲从中来,正是抽噎的时候,偷气偷的声音壮了,她那悲惨模样便减了八分。”
贺青舟顿时警醒,连忙拱手,“请先生指教。”
钱白铁笑了笑,“敝人姓季,贺班主可愿赏脸阳春楼一叙?”
酒楼包间中,贺青舟再次开嗓,钱白铁听得如痴如醉,一桌子的菜一点都没动过。
“贺班主这一出三击掌,果然非同凡响,一个望穿秋水的王宝钏,简直活灵活现。”
“先生就不必捧杀我了,刚刚说到的那最后一句此一去不回相府门,光顾着蓄气提劲,却忘了偷气泄力,简直是砸了招牌。”
“刚刚是我孟浪,本以为王宝钏一个弱女子,陡遭大难,必然是要抽噎不停,可与贺班主一番交流,却有了新的心得。这王宝钏绝境中涌出一股勇气来,也是一种至美。如此看来,贺班主以气托字,让这股勇气突然一升,倒是另一种高妙。”
“这虽然是先生安慰我的话,却也让我受益颇多,下一次这王宝钏,我可要唱出柔中带刚,绝境逢生的感觉来,不然可对不起先生的教导。”
钱白铁笑着点了点头,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送先生。”
“不必,你唱了一天,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那我明天恭候先生大驾了。”
这一晚,不止钱白铁因觅得新的好嗓子而愉快,贺青舟也感觉遇见了知音,心头一阵爽利。
深夜,吴乾躲开保安,从私人医院逃了出来,一路向棚户区兴奋狂奔,却不知他一刻也没有离开陆横的眼线。
“集——合——”吴乾站在棚户区中央,热泪盈眶地大喊道。
瞬间,棚户区的灯一一亮起。一片吵嚷声中,大家纷纷跑到街上,连衣服都顾不得穿整齐。
“真的吗,钱哥回来啦!钱哥!”阿蛙冲在最前面。
“哥!我就知道你死不了!”吴潇潇一下扑到吴乾的怀中。
卫乘风在吴潇潇身后望着吴乾,兄弟二人深情对视,眼神中满是共历生死后的懂得。
人群之中,唯独不见吴法天。这个老爷子慢悠悠推开自家窗户,懒得走出来,骂骂咧咧开口道,“回来不先来见老子,反了你了!”
实际上,吴法天是听到吴乾的声音之后第一个冲出家门的,当时他穿着拖鞋和大裤衩,脸上挂满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然而,他确认儿子安全后,立刻就恢复了往常的德性,没有人发现他方才深情而狼狈的模样。
卫乘风、阿蛙、吴法天、潇潇、阿狼还有花蝴蝶全部挤在吴乾家,神情一致地做出呲牙咧嘴的夸张表情。
桌子边,董大锤正在给吴乾的伤口上药。
“伤在你身,痛在你爹心啊,我儿这次受苦受大发了,不过能回来就好。”吴法天看见吴乾身上的各种伤痕,也毒舌不起来。
吴乾看见众人的夸张表情,又好气又好笑道,“我还没喊疼呢,你们倒先疼上了,出去出去,别吓着你们了!”
“差一点都见不着你了,我才不出去!哥,到底是谁打的你啊?”吴潇潇一脸愤慨。
“我也想知道是哪个孙子打了我!热曼当时用枪顶着我的头,结果,我的胸口先中了弹,你们说邪乎不邪乎?”
“那是有人放暗枪啊!你看清是谁了吗?”吴潇潇扑闪着大眼睛。
“我满脑子都是要杀热曼,我死瞪着他,哪能注意到周围的人。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明天得去赌场找狗贼黄问个明白!”吴乾激动地一拳打在桌上。
董大锤连忙将吴乾按住,“去不得去不得!除了热曼还有别人想杀你,你要是活着回了赌场,不就是自投罗网嘛。”
“可我哥也不能伤的不明不白啊。”
“要不你找贺红衣问问,她也在查这事呢!你也别太生气,尽管想有人伤你,但也有人救你,说明赌场里也有好人。”董大锤仔细地包扎着伤口。
吴乾一听,更加愤慨,“放屁!他们全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别看我现在是四肢健全地活下来了,但你们不知道比赛的时候他们是怎么玩我们的!今天说句实话,虽然我管自己叫棚户区小霸王,但其实没什么真本事,都是靠着朋友才混成了现在的样子。杀白毛的那个洋人就在楼上,可我就是上不去!我真是憋屈!”
阿蛙一听,鼻子一酸,“钱哥,我要去杀了那个白皮猪给白毛报仇!”
卫乘风立刻拉住阿蛙,“这人是我们能杀的了的吗,巡捕房都不敢拿他怎么样。有钱大难不死,你们就别折腾了……”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阿蛙不甘心地看着吴乾。
吴潇潇猛拍桌子,“当然不能!”
“就算弄不死那个洋人,我也不会让他好过!”吴乾看向众人,“白毛是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们不想替他出口气吗?”
“在中国的地,自己人还整不了白毛猪了!跟他们干!”阿蛙握紧拳头。
董大锤看着吴乾,又看看阿蛙,“我也不知道我能帮啥,我听你们的……”
卫乘风沉默许久,吴乾看出了他的不安,“乘风,你要是担心巡捕房那边,这事你就不要管。”
“不是,我……”
“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吴乾郑重地朝卫乘风点了点头。
花蝴蝶见状凑上前来,掏出两张戏票塞给吴乾,“你看你,伤都没好就别折腾其他的,仇要报,日子也要过,今朝有酒今朝醉。上次给你的两张票估摸着你是浪费了,再给你两张,你去看场戏放松放松。这个戏特别好笑,你可别把伤口给笑开了啊!”
吴乾盯着戏票愣愣地出神,第一次见到贺红衣,就是在那家剧院。
同一时刻,贺红衣在床上辗转反侧,脑袋里反复回想着桑介桥给陆横打电话时的情景,她还是无法判断吴乾死讯的真假,或者说,她绝不愿看到他死。
雨辰看出贺红衣这几日的异常,索性八卦道,“红衣,你这几天都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比赛的时候喜欢上什么人了?现在没了比赛见不到面,得了相思病?我跟你说啊,人在紧张的情况下就会心跳加速,然后就很容易喜欢上面前的异性,你可要问问自己的内心,是爱还是依赖。”
“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贺红衣无心谈笑。
“不是乱七八糟!是心理学!这是一门新兴学科,我托朋友在国外带了很多资料学习。老师不是常说——师夷长技以制夷嘛。”
贺红衣心情沉重,雨辰见状收敛了笑容,认真道,“红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贺红衣想了想,开口道,“决赛那天,赌场的人用枪打伤了和我一起比赛的队友。今天,老师帮我打听到那人死了……”
“死了?你别告诉我是那个小子吧?”
贺红衣抬起眼睛,“谁?”
“还能是谁,新闸路的那个混混,你之前和我说过的,叫……”
“他叫吴乾。”再次说出这个名字,竟然已经阴阳相隔,贺红衣不禁垂下眼睛。
“之前你说他挺有意思的,想着以后能做个朋友,这下……哎……” 雨辰也悲伤起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家人,更不敢告诉他们凶手位高权重……”
“他的死讯他家人有知情权,你必须要去面对。这样,明天你找老师支点钱,我陪你去新闸路报丧。”
贺红衣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翌日,贺红衣和雨辰经过剧院后台,往桑介桥的办公室走去。忽然,贺红衣察觉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一股危险的气息袭来。贺红衣支开雨辰,只身朝黑影的方向奔去,刚拐过去就见一个身影坐在后台的架子上。
“你是谁,来干什么的?”贺红衣满脸警惕。
那黑影向着贺红衣转过脸,贺红衣顿时呆住。
“吴乾?”贺红衣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吴乾嬉皮笑脸地扬了扬手里的两张戏票,“我这次是来正经看戏的,你可不能赶我走啊。”
贺红衣紧紧地盯着吴乾的脸,那一抹坏笑一点都没变,真好,活着真好,像以前一样真好。不知怎么的,贺红衣突然情不自禁上前抱住了吴乾,她的力道大了些,差点将吴乾从架子上推下去。
吴乾死命撑住栏杆,故意哀嚎道,“妈呀!没被枪打死,差点被你搞死了!”
贺红衣慌张松开手,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脸上的两抹红云怎么也骗不了人,她尴尬地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若无其事道,“那天你到底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谁拿枪打的我?我怎么就被人给救了呢?”
“那天我听到枪响想上去,被他们拦住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别咒我!真是奇了怪了,算是老子命硬,硬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吴乾跳下架子,身轻如昨。
“你的伤呢?”贺红衣眼带关切。
吴乾捶了两下胸口,又吃痛的捂住,“基本算是好了,流了那么多血,硬是挺过来了。”
“那……是谁救了你?”
“我也不知道,说是看上我了,吓得我赶紧就跑。还有,我声明啊,我可不是怕你担心才来的!你们下面的戏什么时候开始演?”吴乾再次晃了晃手中的票,生怕被误会,可事实上他对这些话剧根本就没有半分兴趣……
时间尚早,贺红衣带吴乾参观起了舞台,吴乾东摸摸西蹭蹭,看一切都觉得新奇。
“听卫乘风说,最后是你拿了冠军?”吴乾摸了摸工作人员刚摆好的道具。
“怎么?想分奖金?抱歉,钱不在我这儿。人家都在工作呢,你别乱摸。”
“你也在这儿工作吗?”
贺红衣犹豫片刻,“是,算是幕后人员,你有没有兴趣来做我的同事?”
“什么幕后?哪个幕后会拆炸弹啊!”吴乾一点都不相信。
贺红衣一时语塞。
“我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你。你去比赛,也不肯说参加的理由,拿了奖金,又说钱不在你这儿。会武功,会拆弹,心理素养良好,专业素质过硬,如果你下次跟我说会带兵打仗,估计我也不会觉得奇怪。贺红衣,你到底是什么人?”吴乾认真地看着贺红衣。
贺红衣欲言又止,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面对这个另一个世界的人,她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算了,不说就不说呗,我也不关心。”吴乾撇撇嘴。
贺红衣看穿了吴乾的口是心非,认真开口道,“吴乾,你相不相信有一天,我们中国人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做自己的主人,没有压迫,没有不平等,不会再受到任何人的欺负……”
“不信。”回答快速而坚决,“人有理想固然好,可你知不知道,我们这种底层混混,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劲了全力。什么国家,什么理想,都不如我们一家子的晚饭来的重要。所以呢,大赛的奖金,你要愿意分给我一点,我当然不介意啦。”
贺红衣叹了一口气,掩饰不住的失望,“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我说了,钱不在我身上。现在比赛结束了,你以后怎么办,还打算继续以坑蒙拐骗为生吗?”
“坑蒙拐骗有什么不好?坑蒙拐骗也是一门本事啊,你不要看不起我!”
“我是说,你那么聪明,应该找一份正经工作,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不好意思,老子没兴趣。”吴乾抬脚就要走,又转身说道,“算了算了,你也不懂,我走了。你要是想我的话,倒是可以来新闸路看我。”
贺红衣白了吴乾一眼,“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