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兰没时间休息了，又拼尽力气站了起来，边找边喊：“苏清澜，苏清澜你在哪儿？”
她很快就找到了苏清澜，就在那扇屏风后头。
屏风后，奶娘几乎被撕成两半的尸体静静横躺在地上，从她身上流下的血甚至都淹没了苏清澜的脚脖子。
苏清澜眼睛都直了，黑漆漆的瞳孔变成了一对灰败的空洞，她不停地嘶喊，不停地呼唤儿子的小名，甚至在尸体周围跑来跑去，将满地的血溅起，落在身上化成一个个腥臭肮脏的污点。
埃兰见此心也凉了半截，手脚发软地靠在了屏风柱子边。
她也帮不了苏清澜什么，只能眼看着苏清澜跟陀螺一般瞎转。
可就在这令人绝望的一刻，埃兰预感到了什么，忽地站起，狂奔出了大殿，径直来到了院子中。
她抬头一望，就见对面的檐牙顶上，迎风站着一个黑袍白发的男人，这个双手染血的男人正抱着那个襁褓！
“……主人……”埃兰一字一泪，缓缓跪地。
穆天仇听见她的声音，这才把目光从丑包子身上，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你我一别二十余哉，孤已白发，你却还如此年轻。”
风将他的话送到埃兰的耳边，埃兰泣不成声，重重磕头。
这时，苏清澜亦跑了出来，看见穆天仇劫持了丑包子。
虽然穆天仇与穆翊宁长得几乎一样，可苏清澜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人，就是躺在棺材里的那具尸体。
“你，你把你孙子抱到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你不怕吓哭了他吗！”
苏清澜强压着恐惧与焦虑，冲穆天仇喊。
穆天仇不屑地笑：“怕？我们穆家的男人，哪里会有怕这种东西？”
说着，他故意把手往外松，那襁褓迅速往下滑落。
“不要啊！”
苏清澜尖叫：“不要，不要动他！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通通给你！”
穆天仇道：“那你知不知道，玄策军的虎符在哪儿？”
苏清澜眸光一闪，思量起来。
穆天仇见她满腹思轮，冷哼着又松开手。
“不要！”苏清澜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知道虎符在哪儿！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它就在……”
一道金光闪来，穆翊宁突然出现，拦住她不让她说。
苏清澜有些懵怔：“王爷，你……我不……”
“不行，你绝不能告诉他虎符在哪里。”穆翊宁用眼神示意她，同时向穆天仇高喊：“你别做梦了！我是不会将玄策军交给你的！”
“哦？”穆天仇眉眼平淡：“这玄策军本就是孤一手建立的，无论是穆程远也好，还是你也罢，都不过是在孤休眠时候代管的罢了，玄策军本就是孤的，更本谈不上给不给。”
“若你只是拿去玄策军，本也没什么，可你明明就是要把玄策军作为一把碎裂大周的利剑，这才是我不能交还玄策军的理由！”
穆翊宁厉声道：“我是大周的摄政王，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大周的百姓！”
穆天仇被儿子一意孤行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仰头长啸一声，左手的袖中弹射出一柄碧玉的剑，那剑如同有了生命般，自动飞射向穆翊宁！
“大周人屠光我大苑的百姓，灭我大苑的王族，可是你居然还替大周人说话，你也该死！”
穆天仇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穆翊宁只听得那剑刺破苍穹的割裂鸣响，却无法捕捉到剑运行的轨迹。
这剑来得太快了，他的身体刚刚动了动，就感觉到那剑锋已呼啸而至，直指他的眉心！
“小心！”
苏清澜大叫着，向穆翊宁扑来，试图压倒他。
可有一个人比她速度还快，她几乎是在穆天仇动袖子的那一刻，就已经闪身到了穆翊宁的面前，挡住了他。
“噗呲……”
一簇鲜血飞上了天空，再洒洒而落，滴到了穆翊宁和苏清澜的脸上。
苏清澜先是在傻站的穆翊宁身上摸了一圈，没摸着那剑，才稍稍放下片刻的心，可一回头，心却又吊到了嗓子眼里！
“埃兰！”她悲从中来，惊呼着扑到埃兰身侧，将心窝中剑的埃兰扶住。
穆翊宁被苏清澜悲怆的哀鸣惊醒回神，就见埃兰她双臂伸展站在自己面前，摆出护卫的姿势，而那柄利剑已经穿胸而过，那锋利的剑尖就停在距离他腹口不足一寸的地方。
这一刻，穆翊宁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得空白的大脑仿佛被一股巨力生生撕裂，疼得额叶爆炸，疼得他两眼生疼，泪如雨下！
“……娘！”穆翊宁从喉咙口里挤出这喑哑的一个字，埃兰听到了，回头冲他轻轻一笑，那双妩媚的眼睛里，充满了母亲独有的慈悲和爱怜。
是穆翊宁等了二十多年，是埃兰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母爱。
埃兰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嘴巴张开，却只是接连不断的吐血，身子也支撑不住，摇晃着倒下了。
穆翊宁又痛苦地喊了一声“娘”，便跑到埃兰身侧，双手紧紧抓住埃兰的胳膊，试图抓住她，不让他渴盼已久的母亲离他而去。
埃兰已经不行了，脸色以罕见的速度迅速灰败下去。
她一直望着穆翊宁，浸满血的手试图去触摸他的脸颊。
穆翊宁主动迎合上去。
埃兰摸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的脸，眼眶里的泪总算落下：“翊宁，此生能，能听见你唤我一声娘，我死而无憾了。”
“不，娘，你可不能死啊！”穆翊宁喉咙被堵住似的，说话都混沌了，人哭得崩溃而不能自已，滚滚热泪将他的血袍再度打湿。
“傻，傻孩子，”埃兰宽慰地笑，气息越发微弱：“人哪有不死的呢……只要你好好的，娘再为你去死，也是愿意的。”
苏清澜和穆翊宁闻言，不约而同地同时俯到她的身上，失声痛哭。
在这个时候，埃兰把最后的目光投向遥遥相望的穆天仇。
他还是同以前那般一样，总是喜欢一个人站在最高的地方，迎风而立。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站姿，似乎没那么惬意了，很是僵硬呢。
埃兰知道，穆天仇绝不会因她的死而伤心，更不会有什么别的情绪。
但她还是很满足，她一直深深地盯着穆天仇的那个方向看，看着看着，那碧空如洗的晴天渐渐变成了繁星点点的夜晚，而那片被血染红的屋顶，也变成了坚实平坦的大地。
而那个怀抱着婴儿的孤绝男人，也变成了在星空下、茫野中，流泪吟诗、对酒当歌的激昂少年。
“来，埃兰，你与孤一同饮酒吧。”
她看见这个翩翩少年，在泪光中向自己伸手，同时将一盏酒杯递到自己的手中。
埃兰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探向幻境中的穆天仇——
“天仇，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心里面有……”
脑海里的回忆，就在此刻倏地断了。
伸到半空中，那只血手也猛然落下，摔进泥土里。
哪怕隔了老远，穆天仇也能清楚地看见埃兰缓缓闭上了眼睛，但直到死去，她一直带着满足而幸福的微笑，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或失落。
这让穆天仇更是动弹不得，怀抱着襁褓的手指，一点点的收紧，紧到指尖发白，骨节暴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