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凌殿比之后宫其他的主殿，有一个决然不同的特点，就是“孤”。
仿佛遗世独立于一片赤朱明黄的海洋中，这座以灰黑色岗石为基调的宫殿，遥遥耸立于后宫最北的一角，颇有些偏安一隅、随意看热闹的意味。
皇后楚氏也同这座宫殿一般，低调、安静，并带着淡薄的刻意疏远。
自二十多年前同武思大婚，入主中宫以来，她几乎成了后宫里活着的幽灵，无宠无子，也从不争宠夺子，既无视那些鲜花般妖娆夺目的宠妃踩着自己肆意弄权，又从不对那些瞬间失宠跌落至冷宫的妃子们落尽下石。
她只守着这座宫殿，守着一个“皇后”的名头，这么多年来却风吹不散，雨打不倒。
楚氏一定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
武娇娇想。
此时此刻，她正猫缩于凤凌殿楚氏寝殿边的台檐下，屏气凝神，耳朵支得高高，不放过里面的任何一丝动静。
前不久，当她知道救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周威名赫赫的摄政王穆翊宁的时候，她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为穆翊宁两肋插刀，肝脑涂地，以报大恩。
于是她在穆翊宁的安排下，重新进宫，再度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常宁公主——
尽管她早已把前尘忘尽，尽管比起宫里的锦衣玉食，她更喜欢外边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这是恩人的要求啊。
武娇娇攥紧手心，目光由空洞渐渐坚毅。
只是收集一些宫里的消息，这并不难，她一定能做到！
“皇后……”
安静许久的内寝室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情意绵绵的呼唤声。
武娇娇目光一亮，她听出来是武思，那个名义上是自己亲父的人的声音。
可武思一向不喜皇后，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凤凌殿里？
“陛下，自重。”楚氏的声音冷冷的，里面充满了傲慢与强硬的拒绝。
“哼，你就装吧，”武思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说：“你都装了二十多年的贞洁烈妇了，怎么，你还想继续装？”
楚氏不卑不亢：“如果陛下就是过来撒气的，请您立刻离开。妾身的凤凌殿太小，容不下您这么一条真龙喷火呢。”
“你！”
武娇娇听着越发激烈的争吵声，忍不住悄悄钻出来，手指戳开窗户一个洞，小心地望过去。
就见武思胡子都吹上了天，红着脸在楚氏面前踱来踱去，像极了炸毛的公鸡，而楚氏冷面含威，腰杆挺得笔直，就是不看武思一眼。
武思最后一个站定，转身对楚氏横眉道：“也罢，朕今日来也就问你一句话：吐火罗大军什么时候能赶到西北边境？”
楚氏道：“赛特刚刚登基为王，急需建功立业巩固王位，若是这一仗能大败天下第一的玄策军，那原本一些不服于他的吐火罗旧臣，必然只能俯首乞怜，再无二心。”
“想要赢玄策军，他赛特好大的口气啊。”
武思翘唇捋须，目光毒辣：“这吐火罗国土不大，心思却歪得很，上次那伊西斯还联络德王一派私铸钱币，并试图暗杀朕，朕这一次不把赛特和穆翊宁两人一网打尽，并将玄策军的兵权握于掌心，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楚氏微笑：“快了，陛下您的计划很快就能实现了……那赛特已经率十万铁骑出发，不出半月就能直抵玉门关下。”
武思又嘀咕了一阵，才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武娇娇赶紧缩头，手脚并用地向外爬。
她的心口“突突”跳得厉害，太阳穴的位置也生痛不已。
这么可怕的消息，她要马上传到宫外，传给穆翊宁！
可还没爬出几步，一根结实的棒子就瞬间捅到了她的眼前！
武娇娇惊呼着往后退，不知何时前头出现了许多凶恶的宫婢太监，把她拦下。
“哟，这不是常宁公主吗，怎么来了我凤凌殿，不进来坐坐，急着走什么呀？”
为首的人恶声恶气，同时双手扑向武娇娇。
武娇娇侧身翻滚，一下子滚到了旁边的草丛中。
“快，快把她抓起来，别让她跑了！”
可惜，他们找了许久，也没抓到武娇娇。
入夜，凤凌殿里的灯火调暗了。
楚氏不喜欢漆黑，她的寝房里一直燃着蜡烛，火光熹微。
偌大的寝房里，除了她之外别无他人。
大概行至二更的时候，她的床板下突兀响起了一阵敲击：“哒，哒哒……”
楚氏豁然睁眼，迅速坐起，眼眸里一片清明。
她翻身下榻，启动机关，床板便向两侧挪开，露出一个四四方方、宽约两尺的黑洞。
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长袍人，从黑洞里爬了出来，站在楚氏的面前。
这个人比楚氏要高一个头，身形奇瘦无比，如此宽大的袍子套在他身上仿若一个麻袋套着一般，空空荡荡。
“你来了。”楚氏似乎并没有意外的情绪，平静道：“现在赛特即将进军西北，你做好准备了吗？”
“无所谓。”面具人的声音不男不女，更听不出话里的情绪：“他打他的，我们弄我们的，互不相干。”
“也罢。”
楚氏轻抚鬓角青丝，眼眸被灯火染上几点明亮火热的媚意：“殿下，你既然来了，就让妾身给您揉揉肩吧。”
说着，她就伸手，搭上了面具人的肩头。
面具人的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任楚氏捏了两下，才不耐地侧身避过。
突然，屏风后头的柱子那边，响起了一点动静。
“谁？”楚氏立刻警惕起来。
她端起蜡烛往柱子那头一看，然后轻笑道：“啧，原来是凳子放歪了。”
“你这边没什么事吧。”面具人终于没了耐心：“没事的话，本王就先走了。”
楚氏回头，秉烛浅笑，笑意融融：“殿下，那穆翊宁可还要按计划除去么？”
面具人的身形一顿，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良久的沉默后，他才背对着楚氏，低缓嘶哑地说：“留他一命吧。”
说完，他纵身跃入洞口，如来时般归去无踪。
楚氏待床板合拢后，才把蜡烛放回桌面。
“出来吧。”
很快，神情惊惶的武娇娇从柱子后慢慢走出，戒备地看着楚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