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
骆铭心把果味饮料打开，推到锦鲤面前。
天已经彻底黑了，川阳市的夜晚被霓虹装点成绚烂的月下明都。
两人相对坐在便利店门前，锦鲤把头搁在桌子上，一直无精打采的看着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她的手托在桌面，对面的骆铭心拿着棉签湛了碘酒在给她的伤口消毒。
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对情侣，女生娇俏的晃着男生胳膊，男生无奈的双手拎满了东西还蹲下身子把她背了起来。两人摇晃着走远了，她目力极佳的看清了在拐弯之前女生作弄似的趴在男生耳边吹气。
她几乎把入眼的环境都熟悉了一遍，才正视起现在的境况。
“谢谢你。”锦鲤道。
“谢谢你。”骆铭心回。
锦鲤思索一番，“谢谢你的饮料。”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骆铭心云淡风轻。
锦鲤眼珠子一转，“谢谢你给我上药还不收钱。”
“谢谢你还救了我们医院患者的命。”骆铭心古井无波。
锦鲤咂舌，半晌，“不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
骆铭心斜了她一眼，嘴角笑意温和。
这个人声线特别冷调，虽然说的都是平易近人的话，但依然不让人觉得他是个可以轻松相处的人。更何况锦鲤看着他毫无遮拦的双眼时，鼻头就会持续发酸。所以她拒绝了要跟他回医院的请求，可显然这个有着专业医生素养的男人无法放任受了伤的女孩轻易离开。
男人看着女孩的发顶，敲敲桌面，女孩乖觉的换了只手地上来，手腕伤口朝上。
映入眼帘的手简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细嫩，连常人写字积累的茧都没有，骨肉匀亭，指节分明。
但……骆铭心留意这个并不是什么手控癖好，只是，这女孩子不是大力士来的吗？怎么一双手看起来……更像是日常被摆放起来的展品，从来没当做“手”这个工具使用过呢？
且这个女孩衣着简单，上身长款灰色T恤，看着很旧了，不合身不说，还带着反复水洗的褪色痕迹。
既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可也不像百炼成钢的平民公主？
“……”他再次把疑惑压下，什么也没说，专注的给伤口上药。
百无聊赖。锦鲤支着下巴把目光转过来，抬高眼睫看到对面一张五官搭配绝妙，打扮微微稳中带骚又长期表情管理相当得体的……脸。
女孩一副默默不语思考的模样。
许是注视时间太长了，骆铭心忍不住接上了这个单方面的凝望，也抬眼看过去，“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有……”，有点帅气——这个土味情话怎么冒出来的？锦鲤急刹车忙换了个说辞，“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好多女孩子想找个医生做男朋友了。”
这话太过耳熟。骆铭心本能的不想问为什么。
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刚学到不久的花痴笑容，“骆医生你上药的样子好温柔啊。”
“……”骆医生不是没有注意到她一脸向往的看着那对恩爱情侣看了许久，选择不解风情一式，“不，我开刀切割人体的样子更温柔，但还是不要看见的好。”
“你这么年轻，就是大医院的医生了，看来骆医生真的很优秀啊。”
骆医生不解风情第二式，“走运罢了。有幸毕业的时候得教授保荐，不然就是小诊所的牙医了。”
“牙医？牙医很酷啊。”锦鲤咧开嘴巴把自己齐崭的两排白牙呲出来上下一磕，含糊不清道，“你看看我的牙还健康吗。”
“……”骆医生上药的手忍不住一重，“没戴眼镜，看不清。”
锦鲤“嘶”了一声。
“抱歉。”男人继续低头上药。
锦鲤打了个哈欠，福至心灵的停止了废话。
直到骆铭心起身走近又蹲在她跟前她还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人一起看着自己膝盖上蹭破的位置，锦鲤想了两秒，踮着脚尖把腿伸出去些许。
以骆铭心的视角——诡异的秀出大长腿的S型？！
他被这股傻逼气质呛到了，征默半晌。
还是低头上药。
骆铭心低头上药中……锦鲤忍着小腿抽筋看那黑糊糊的药水覆盖了伤口范围时利落的换了另一条腿。她优雅的划了个圆，脚背上的泥巴星子清晰的暴露于骆医生眼下……以及，因为不合脚脚后跟隐约好像破了皮？
“这几天注意辛辣，最好不要沾水，不然可能会留疤。”骆铭心上完药，双手摩挲了下掌心，一个常见的老干部动作，随即是告别。
锦鲤慌了，指指他的手臂，“你的伤……”
那是在天台上被跳楼的人划伤的，他因为这个意外差点殒命，可实际并不是什么大伤口。在那样一个场合，这么一个小小的刀伤都值不得多提。可她犹犹豫豫了那么久，目光满含重视。
“没事，我自己回去处理一下。”
“礼尚往来。我也给骆医生上药吧。”
锦鲤蹦跶起来，把骆铭心按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男人直观的发现女孩态度竟然有点难以转圜的强硬，否则怎么压在他肩上的手这么重？
他推拒的想摆手愣是摆不起来！
袖口被一层一层的卷了上去，骆铭心的小臂肌肉并不发达但很结实，锦鲤的指尖沿着伤口一比划，语调里带着一点调笑，“伤口有点深啊。”
救命恩人是色狼这个设定靠谱吗——骆铭心想说“所以光消毒是不行的”，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因为女孩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
她在低头用棉签蘸药水的瞬间眉眼迅速低沉下来，嘴角绷直，全身气息放得缓而静，方才还鲜活明烈的女生立马从容沉敛起来……骆铭心感到诧异，“你在学我？”
“哈？”她头也不抬，动作轻柔老练，说话的唇角也压得很低，“感觉这个样子你会比较安心。是不是医生给人看病都是这个样子的啊？”
骆铭心脑子一抽，这个人好像不是同一个次元啊，可这惊人的学习能力强大到好像复制……但这平白无故的模仿play是什么意思？
他的表情有点崩坏。
锦鲤扔了棉签切换回自己的甜笑，“好了骆医生，这几天忌辛辣最好不要碰水，留疤不好看噢。”
骆铭心：“……”
骆铭心来回两个呼吸平静后，“好。谢谢你给我上药。也谢谢你救了我和那个病人的命。真的很感谢，希望以后可以回报你，如果有需要帮助的情况，可以去晟南医院找我，我是那里的外科医生，骆铭心。”
锦鲤点头，回，“今天那个病人的情况我能问问吗？”
话别再一次被打断了。
骆铭心斟酌一会儿，道，“他是个病人。”
“哪病了？”
“这里。”骆铭心指指自己的心脏。
“心脏病？”
“……一种精神疾病。通俗解释是他无法正确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易燥易怒，个别个例会有暴力伤人的诱发症状。”
“就是，心里太悲伤了？”
她想了想，那个人也是被浮躁的“灰尘”萦绕包围的人啊。
“可以这么说。确实很大原因是悲伤吧……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他被强大的悲伤打倒了，难以相信这个世界和自控自身行为，所以生了病。”
“那你呢？”锦鲤眨眨眼，指着骆铭心的心脏，“你为什么看起来，更加悲伤？”
“……”
他被她真挚的眼神骇退了一步，哭笑不得，“我当时只是为了救他。那个病人的主治医生是我认识的朋友，我答应过我的朋友要找到他并带他回医院。”
“是吗？”
锦鲤挠挠头，手指头冒犯的戳上了男人的胸膛，她实在想不通，可骆医生看起来有更多更多的悲伤啊……这个漂亮容器里装载的“灰尘”像凝滞的海水，从来都没变化过，仿佛时光给他的内心按了暂停键——却恰恰是在他被悲伤吞没的那一刻。
这是个，陷在困境里，出不来的……病人吗？
“欸？”锦鲤瞪大了眼睛，看着指尖和胸膛交接的地方喃喃，“跑过来了。”
只见视角里，那些冰冷沉积的“灰尘”突然沿着她的指尖缓慢的转移了过来！
锦鲤心里一沉，负责呼吸的器官机制似乎被某种力量压住了，一种无力感从说不上来的地方蔓出来。她惊吓着后退几步，眼底泪花闪闪，“骆医生，你把你的悲伤传染给我了。”
骆铭心一脸阴晴不定，只觉得跨次元的对话过分维艰，他强撑着得体的官方微笑脸，道，“悲伤这种情绪，就像接力棒，凡是接触的人都会是下一棒的接力者。接过棒子的人如果不能到达终点中止掉它，那么，它就会继续传递给下一个人。”
他看着她素白的指尖，郑重其事，“如果我把他的悲伤不小心又传递给你了，那么请你调整心情，尽快终止它吧。”
男人微微颔首，匆忙告别。
锦鲤一屁股栽回座位上，还傻傻看着自己的手指，方才从骆铭心身上沾到的灰尘正从指尖慢慢的凝缩到了自己身上，她无措的搞不明白状况。
·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便利店买了瓶啤酒坐在门旁的台阶上，摘下帽子无声的灌了口冰啤酒。他惬意的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疲惫却半分不少。
锦鲤看着他，忽然走了过去。
抬着那根一直没有放下的手指，她坐到中年男人身侧，冷不丁……戳到他肩上。
胡茬和皱纹闲散的分布在有些晒黑的脸上，涌出一脸的莫名其妙。
“嘿，叔，你这破了个口。”锦鲤扯了个笑。手指上端，穿了多年的工装制服确实早磨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不碍事。”他平和的笑了笑，依然仰头大口灌着啤酒。
锦鲤仔细的端详了他一眼，心下了然这是个被生活压力压迫到近乎麻木的人——上有双亲奉养，孩子上学开销大，全家经济收入全靠他微薄的工资，省吃省喝在大城市里艰难求存不敢生病请假，加班加点累极了最多就买瓶冰啤酒犒劳犒劳自己。
锦鲤叹了口气，复一低头才发现这个中年男人身上的灰尘在她短短的注视之中有一大半的转移了过来。她的双肩一垮，因为心情惫累，满街璀璨霓虹都黯淡成昏黄的老旧色块。
真是疲惫的一天啊——
“舒服多了，果然夏天到了就需要喝冰啤酒啊。”
与之相反，中年大叔站了起来，饮尽冰啤酒后全身舒畅，他活动活动肩膀后，把铝制罐头踩扁了收回口袋，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离开。
锦鲤再度看着自己的手指，以及不断浮动在自己身上的“灰尘”，突然才明白过来。
她原来可以是个——吸尘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