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是被一大片“你跳啊”、“要跳赶紧跳”“废物才知道寻死”吸引过来的,她捧着一个快啃完的西红柿——这是她大早上帮忙卖菜后的报酬,抬头看到那个挂在天台边缘的男人在哭天抹泪,自己的心情也顿时抽痛起来。
她赶上天台的时候那场对话刚过半,她站在人群边缘,目光立即就被那个着白衬衫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吸引了。
于是相同的画面在另一双眼睛里有了不同的注解——那些浮动跳跃的仿佛灰尘一样看不真切的粒子从不同的人体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随着人每时每刻的言行那些粒子都在随时变动,笑着的人身上“灰尘”少,低头沉默的人身上多,大部分的人群早上“灰尘”少,晚上“灰尘”多,她在街头飘荡了一整天,懵懂的了解到,其实每个人都是容器啊。
人这个容器里,每时每刻都装载着难以言尽和解读的……悲伤。
而骆铭心在她眼中则是一个完全被淹没的容器。
这个英俊又引人注目的男人,即使淡淡笑着,身上的情绪也无丝毫波动,好像被整个世界的喜怒哀乐驱逐了!
远胜于他人如深渊般的“灰尘”埋葬了他——在她眼中,悲伤的骆铭心是人群里最清晰又最独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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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死握住了他的手,在这惊险的瞬间却感受不到半分回握的力度和求生本能。
没有镜片遮挡,能清楚的看到男人的瞳孔是冷淡的亚麻色,他的惊骇和迷离从那深邃的瞳孔中激增蔓延如川海。
毫无防备的一眼。
心跳骤然增快,他瞪目看着她,脑海中大片的空白。
“抓紧我。”锦鲤冲她喊,男人却失了魂一般,完全捕捉不到与那三个字等同的字面意义。
反倒是跳楼的男人先反应了过来。他此刻彻底的失去了理智,在天台上挥舞着水果刀兴奋的大笑大闹着,“连跳楼都要跟老子抢?嗯?陪我死?那你先去死啊!”
一刀笔直的刺过来,锦鲤的反应比所有人都要快。她空出左手格挡,挥腕去击打男人肘部,这一击情绪暴躁没有省力,不仅打掉了刀具男人还吃痛的惨叫了一声。
“啊,去死去死,去死……”男人再度癫狂大叫,无法控制的情绪开关起起灭灭,在他神经元上疯狂冲撞着,大脑平均一秒内能接收到十几种决策信号。
忽然他目光落在人群外围,一个身影从楼梯口奔出,苍老,驼背,花白的头发,都掩盖不住他满面的怒火和焦心,“阿宇啊……”
老人急急呼喊。
男人却突然笑了,恶意从他的唇齿中疯长而出,眼底是憎恨的笑。“你终于来了,爸爸……看着,看着我死吧。”
他的等待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倒数,带着无比的恶意和兴奋,他纵身一跃。
锦鲤眼角一跳,慌张的再次飞扑出去。
这一刻,好似上帝按了一个“重复”键,依然是一个女孩纤细白嫩的手臂,把失重的男人死死拽住了!
这一定是川阳市,不,全中国全世界都罕见的一幕——一个纤弱的少女挂在天台边缘,半个身子几乎都要坠出,却左手一个大汉,右手一个大汉,宛如大力士附身,牢牢攥着两条沉甸甸的性命。
“帮忙啊。”
锦鲤大喊。吓掉了手机的吃瓜群众才终于反应过来,忙扑过去抱住了马上要被一同拉向地狱的女孩。
骆铭心依然处于震惊之中,直到一滴鲜血从女孩指尖落在了自己脸上,他看到女孩细嫩的手腕被屋檐棱角来回磋磨血肉模糊,才陡然从生与死里反应过来,回抓住了女孩的手背。
锦鲤双脚重新踏回地面时,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好多地方都被剐蹭破了皮,疼痛的感觉陌生极了,她甚至找不出该用什么表情以对,看着血液流出的时候还有点茫然。
“太惊险了,医生,以后救人也不能这么拼命啊。”
“是啊,太危险了,要不是这个女孩及时拉住啊……”
“唉,神了,这怪力少女哪里来的,这得是纲手级别大力士吧,次元壁破得一塌糊涂。”
“天呐,阿弥陀佛,什么惊险刺激的跳楼环节都被我撞上了!”
“……”
锦鲤和骆铭心被人围了起来。
骆铭心木然点头回应,“没料到他带了刀。”
而锦鲤费劲的想要理清这些堆叠得如弹幕般话语,却被层出不穷的表达方式给冲撞得愈加懵逼,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自己严重脱力而有些微微颤抖的手臂。
可突然站在面前的青年医生倏地狰然起来,对着自己一拳击出——
锦鲤大脑有些当机,“哎”卡在嗓子眼里有些哑住了……陡然就见那个猛烈出击的拳头从自己头顶飘过,拳风带动了头发,背后就传来肉体倒地的声音,还有吼骂。
“贱人,让你多管闲事,谁他妈让你救了……”
骆铭心神色一狞,打了一拳没停手,错步上前揪着男人的衣领猛地一提,锦鲤回头,与那个充满憎恨的目光死死对上。那人被骆铭心拎在手中还恶狠狠瞪着自己,“都去死吧……”
锦鲤心头一跳,没挨到拳头可整个灵魂却仿佛被这暴涨的怒火给揍了个结实。
从容有度的青年医生表情冰冷,第二拳几乎没有收力的砸在了男人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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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七拐八拐的饶了好大的路才开到近处,首先抬下去的是跳楼男人的父亲,目睹跳楼的瞬间就心脏病发作晕倒在地,情况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危急;然后是四五个人一齐压着都按不住的跳楼男人,在挨了一针强效镇定剂后也老实躺进了担架中,脸上挂了彩肿得像个猪头;医护人员们过来询问锦鲤是否需要担架的时候被锦鲤婉拒,这个有着软妹长相但力气大得开了外挂的女孩言语甜软:“我没事的,小伤。”
锦鲤坐了很久才缓过劲来,在发觉她想站起来的瞬间一直沉默在一旁的骆铭心就主动过去扶起了她。“跟我走吧。”
“嗯?”锦鲤讷讷的看着他。只要跟这个男人对视,他的悲伤就会像天幕那端的雨,忽然渗透到她的世界里。
这是很长的一眼。雨水叮咚落地,如同丝线连接了两个世界。
“你受伤了。”骆铭心扶着她走向电梯,女孩大半的体重都在他臂弯里。“而我,是个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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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上的人都散尽了,最后还剩三个中年男人,一直隐藏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他们一齐看着骆铭心和锦鲤消失在电梯门后面,才回过头来。
六目相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他。
这是个被遗忘的重复画面,时间往前跳跃几个定点如出一辙的三人组是这样出现的:醉酒男人对街的早餐店,卖菜老太摊位拐角巷口,奶茶店前绿荫树下,搬家公司货车背面……
——仿佛小型背景板聚会(跟踪)现场。
肥胖A上身屎绿色T恤下身七分紧身牛仔裤,他率先打破这无聊的对视,从自己屁兜口袋里掏出一沓便签来,提笔就写。
其他两人凑过去看,枯瘦B穿着花绿衬衫,是个气质和蔼温吞的老大叔,四方脸寸头C看起来眉梢自带怒意,更显得有些呆板的中年男人。
肥胖A几乎没什么脖子,眼睛却大得出奇,他一边写一边因为落笔有疑而不断挤弄着自己可以上代言广告的卡姿兰大眼睛。
“不对,什么卜凶问吉,你以为写小说拍电影呢,恶意宣扬这种封建迷信怪力乱神是有悖于政策思想的你知不知道……”四方脸C道。
肥胖A笔尖一顿,似乎是被他说服,把最下面的整段话抹掉,重新提笔。
“亲,新生,即……即,人米?人类……”枯瘦B瞪着便签上的如少女般婉静认真的娟秀字迹,磕磕巴巴的辨认着。
“得了,拼音刚学会没多久。认识几个字啊!”四方脸C不耐烦的打断他,自己念起来:“新生即人类成人像。颜值高,身材好,天鹅颈,小蛮腰,大长腿……哎你记这个干嘛——性格善良。目前所知信息有限。起源,不详。能力,力气大,加之,初步判断疑是……有非常强大的情绪感知共情能力以及对倒霉事件的趋避判断。学习能力出类拔,拔什么?”
肥胖A终是白了他一眼,“早学字一百年也没多出什么长进……出类拔萃!新生第一天,已经学会了穿衣,语言沟通,买东西,上厕所,洗手等等。具备社会生存能力,人类仿生像级别——顶级优秀A+++++……”
念完,再一次的六目相对。
良久后,有人耐人寻味的啧啧叹道,“从来没有谁是A+,你擅自给了五个+未免有点太夸张?!”